贡开宸没想到,经过一番如此周全的筹备,临开会了,在马扬身上还会出现这么大一个“娄子”。全委会上午报到。他不用去那么早。他想利用上午这点时间,把全委会的那个总结报告稿再亲自润色修订一下。两天前,常委们开会,基本认可了这个总结稿,提了一些意见,但没伤什么筋骨,贡开宸就不准备再劳动政策研究室和秘书处的那些“大笔杆子”们了。就在这时候,省长邱宏元打来电话。老邱告诉他这么一个情况,有人反映,马扬这几天“活动”得很厉害,“每个常委那里他几乎都去串门了。还走了一些省委委员的家。为自己的事情活动得这么凶,不是个好现象。我真是不太赞成这种做法啊……甚至有点为这个年轻人担心啊……”邱宏元在电话里长叹道。“他去常委家里干吗?”贡开宸对此也感到有些吃惊,忙问。“你说还能干吗?为通过对他的任命,疏通关系呗。”邱省长猜测道。贡开宸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这样吧,找个时间,咱们当面说一说……”邱省长也很重视这个刚出现的情况。
贡开宸立即说道:“还找啥时间?就这会儿吧。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当然我过去。我过去吧。”
省政府大楼和省委大楼中间只隔了两个街区,没多大会儿工夫,邱省长就大步走进了贡开宸办公室。“……真没想到,他会在背后搞这种活动……听别人反映,马扬这同志,还是有一定的领导工作经验的,知识面比较宽,知识结构也比较新,干起工作来有一股子冲劲。留住这样的人才,是我一贯的主张。但现在看来,他身上的确还有一些不成熟的东西……到底应该怎么使用他,还真得要认真地慎重地考虑考虑。”
“你说他身上还有些不成熟的东西。哪些?比如说?”
“比如说,他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写的那份材料……”
“这件事,他跟我充分解释过了。”
“我也听他本人解释过。这件事本来不应该算个问题,但是……但是,现在再回过头来想一想,你搞这么一份重量级的材料,居然就直接捅到北京去了,一点招呼都不跟省委省政府打,无论是在操作程序上,还是在组织纪律性、政治素养上,总还是有点那个吧?你毕竟不是个单纯搞学问的大学教授,或是耍耍嘴皮子笔杆子而已的作家,你是个党政领导干部啊。你怎么就没有想到这儿还有个省委和省政府呢……我记得你在很多会议上都强调过,在K省,不管某人有多大的本事,作为一个党政干部,只要他眼睛里没有省委省政府,这人就不能用。这话有道理啊。从工作的角度着想,是啊,一个六七千万人的大省,要是在各要害岗位上替我们把关的同志,心里都没有我们这些人,这么大一个摊子怎么弄啊?我们怎么在这儿带领这几千万人落实中央的各项大政方针?这样的人今后肯定还会给你我捅更大的娄子。那我们光替他擦屁股堵漏洞都来不及,就别干事了!这些年轻的一拨人啊,都挺有政治智慧和政治技巧,不像我们这一拨人只知道闷头傻干。说起来这是一种进步。是好事。但政治智慧、政治技巧这玩意儿,一旦玩过头了,可了不得啊!”
邱宏元一气说了这么多,贡开宸反倒不做声了。老邱说的这些,何尝不是他所担心的呢!最后,老邱又补充了几句:“……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谁提了我们的意见,就要去追究谁的责任。大前提,马扬这小子是个人才,要爱护,要培养,要使用。但不能操之过急。当然,在用人问题上,我过去说过一句话,现在还强调这句话:不管你最后下什么决心,到常委会上,我一定会支持你做的决定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贡开宸默默地点了点头。邱宏元走了。他立即给宋海峰打了个电话。“这一两天,马扬去找过你吗?”
宋海峰格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答道:“他……”
“他怎么了?”贡开宸不动声色地追问。
“他这会儿正在我这儿哩。”宋海峰忙答道。
贡开宸立即沉下脸说道:“过一会儿,你让他上我这儿来一下。”
马扬原先没打算去看望宋副书记的。车走到省委大院门前,他忽然想到,反正有一上午的报到时间,何必去得那么早呢?当年在省团委工作时,宋海峰是他的“老领导”,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看望过他了。这才灵机一动,让司机把车拐进省委大院。
得知贡书记有“谕”,马扬当然不敢怠慢,连电梯都没敢等,直接走楼梯(副书记的办公室跟书记的办公室只相差两层),急速走到贡开宸办公室门前,稍稍安定一下自己的神情,伸手按响门铃。郭立明好像早就奉命在那儿等着他似的,门立即打开了。郭立明马上把他引进贡开宸的那间大办公室。
“这两天,你很忙啊。”贡开宸开门见山,神情冷峻。
“忙倒是不忙。就是有点紧张……”马扬答道。敏感的他,一下就注意到了贡开宸的冷峻。但他依自己的经验,当领导的常常是这样,因为实在太忙,把你叫来说某一档子事时,还没从刚处理完的那一档子事情中脱出神来。此刻的“冷峻”仍可能是前一刻的“余威”,并非是针对他而发的。所以他没在意。
“紧张啥?”贡开宸问。
“您让我在这次全委会上汇报如何整顿大山子的想法。我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觉得有些思路还要做一些大的调整……但对于这样的调整,我自己觉得还不太有把握……”马扬答道。
“只是调整思路的问题吗?调整思路,至于要挨个地去敲常委领导的门,还要找一些省委委员串门?”贡开宸单刀直入了。
敏感的马扬当然不会听不出贡开宸话里那个意思,忙解释:“我这次调整思路,涉及面比较广,动静也较大,我想应该在将它们拿到全委会上亮相以前,先跟分工负责某一方面的常委和省委委员做一个沟通,当前可以避免某些不必要的误解,以后也可争取他们在工作上给予必要的支持……”
“你想!这次全委会后,接着就要召开常委会。而这次常委会主要的一个议题,就是研究决定对你的使用问题。你在会议前夕,频繁接触常委领导,这是非常忌讳的一件事……”
马扬鼓足了勇气分辩道:“我去找他们,没有任何个人意图。”
贡开宸冷冷一笑道:“谁都在说自己没有任何个人意图。难道不是这样吗?!”
马扬不做声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过了好大一会儿。贡开宸突然向马扬宣布道:“今天,你不必到白云宾馆去报到了。什么时候去报到,等通知。”就这样,他被取消了今天到会的资格。
……时钟滴滴答答地已经指向了十二点。为了不妨碍黄群睡觉,马扬用一张旧报纸套在台灯的灯罩上,把那点橙黄的台灯光完全局限在自己眼皮下的一小块地方。但已然呆坐在书桌前数小时的他,面对纸和笔,却还没写成一行字。要不要向贡开宸做这样的“申诉”?要不要再写上几万字为自己辩护?是的,这十天来,自己的确频繁地接触了常委,还接触了一些省委委员。在个别人那里,也确曾谈到过他今后的去向问题。但那的确只是咨询性的,绝对没有那种意思,想请他们在常委或全委讨论对自己的任命时,“高抬”一下“贵手”。
“……好在常委们还都在。我接触过的那些省委委员,也都在。组织上可以去调查,核实……以上所说,如有一点不实之处,我愿意接受组织任何处分,直至开除党籍……”等等等等。写下这些慷慨激昂的话,他很快又把它们都划掉了,并非常烦躁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大步地来回地踱着。
……有意义吗?为自己做这样的辩护,申诉,提这样的请求,看起来似乎非常的“光明磊落”,但实际上可以说毫无意义。别的不说,就说让省委真下决心组织一个调查组,去调查他这样一个司局级干部这一件事,实现起来谈何容易!这里有许多手续要办,许多过场要走,就算千辛万苦地在一年或半年之后把调查组成立起来了,也查清事实真相了,十次全委会也早开完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了结此事,那就是找贡书记低头认错,做一番“深刻检讨”,求得他“老人家”的理解和原谅,即便不能再列席这次全委会,也不能再向全委们阐述自己治理大山子的想法,更不可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参与对大山子的治理,但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那就是“贡大人”心气儿顺了,他会让人尽快地给自己安排一个岗位,结束目前这种等待分配的尴尬局面。走吧,离开这个是非圈子吧。干什么不是干?怎么活不是活?何必死死地要去争这一日之高低,一事之成败呢?况且,还有一句话也是可以拿来安慰自己的,那就是“来日方长”嘛……
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如果仅仅为了让自己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岗位而可以置大山子于不顺,当初自己为什么要退掉火车票,放弃去南方工作的机会,而决定留在K省?既然是为了大山子才决定留下的,就应该想到留下一定会有留下的艰难。现在这个“艰难”刚刚来敲自己的“门”,自己怎么可以只在自己“清白与否”“今后的安置问题”上患得患失,甚至想抽身滑脚,溜之乎也了呢?可以不为自己辩护,但不能置大山子于不顾啊!
想到这里,马扬的心境突然平静下来。正在发生的一切,应该是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是意料之外罢了。况且,自己在这件事中,也确有失误的地方。贡书记批评得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在这么重要的一次全委会召开前夕,自己作为一个司局级干部,事先不向省委请示报告,就“私下”里频繁地接触常委和部分全委,怎么可能不引起误解?说你政治上不够成熟,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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