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七月廿三,处暑,宜祈福求嗣,纳采订盟。
今天没有太阳,是个阴天。天空中白茫茫的一片,带着稻穗成熟香味的秋风卷过地面,掀起几片带着些许黄意的叶子,轻腾腾地飞起,又快速坠落,贴在巷子边的水沟里,沿着水纹不住打转。
李胤双眼失神地望着那几片叶子,思绪也随之打转。
旋转的中心,似螺旋上升,又似盘旋下沉,宛如一口看不见底的泉眼,更像那一双双眼睛。
杨敬元临死前望着他那绝望和不甘的眼神就仿若这般。
不止杨敬元,还有莫四被胡羯人从空中射下来时,那不可置信的眼神至今也让李胤无法忘怀。
死了很多人。
燕西村已经从原来的六百户,一千五百多人锐减到了现在的不足一千人!
户户竖幡,家家出殡。甚至还有那全家死绝,只能在县里的户房注销户籍的也不在少数。
这还是燕西村最后守下来的情况,至于老媪村、上云村,包括易县的磨盘场等村落,已经是袅无人烟,野狗荒草漫地了。
李胤闭起眼,他想睡一会儿,可是一闭眼,一个月前的杀戮画面又会浮上脑海。
井陉川内逃窜时的惊慌,两打井陉关时的紧张,以及上云村夜战时的凶险同时涌上心头,让他根本无法彻底入睡。
最近这段时间就是这样,每当要入睡时,这些糟心的东西就会来撕咬他的心灵,扒扯掉他所有的尊严,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再度暴晒在烈日阳光下,根本无处躲藏。
他明白,他这是得了创伤应急综合症,是心理问题。
原本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得这种病的,毕竟他之前已经经历过那么多次战斗。可没想到,时刻需要身体机能调动到最高最灵敏程度的冷兵器作战,竟然再度让他患上了这种心理疾病。
能意识到自己生病了,这还算好。最可怕的是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病的人。
比如伍小五。
燕西村那一战之后,伍小五跟着“燕西第一营”,参与了接下来的所有战役:平阳关,偏头关,寺梁场,定州决战,云州追击战……一场场战斗下来,那原本带着憨厚气息的伍小五已经全然不见,反而带着一丝偏执和疯狂。特别是在定州决战中,伍小五带的那个队竟然连着三次进入战场,面对胡羯骑兵的冲击,死战不退,全队最后能囫囵站着的不足十个!
似乎战后就没见着伍小五的家姑,那个不管他逃人身份,执着地非要嫁给他的家姑,那个伍小五承诺要给她种一片桃林的家姑,好像不见了……
李胤不敢问,也没不想问这一切的转变是否因为这个,但他知道伍小五肯定是出了问题的,特别是偷偷看见伍小五私下里将一个胡羯人的下身踩个稀烂的时候。
可出问题的就他一个吗?
李胤觉得好像所有人都出了问题。
“胤哥儿,睡着了?”
赵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胤睁开眼,看了一眼穿着蓝白相间的直?,头戴四方平定巾的赵暄,正一脸关切地问他:“咋了?头又不舒服了?”
李胤摇头,瞥了眼他身后,道:“就你一个人?”
巷子里静悄悄的,连条狗都没有,当然只有赵暄一个人。
不过赵暄明白李胤想问的是什么,弹了弹门口台阶上的土,往后一抖后摆,坐在了李胤旁边,腰往后一倒,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笑道:“你还希望有谁啊?!他们现在都忙得很!”
李胤低低“唔”了一声,转头对里面喊了一句:“林老,晚上就我们三个吃饭。”
林老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知道了。”
李胤看了一眼赵暄,又把视线转回水沟里的树叶,说:“怎么戴四方平定巾了?不怕羽哥儿说你不讲究身份了?”
“啐,爱说说去,懒得戴那劳什子梁冠,累得慌!”
赵暄伸手扯下四方平定巾,里面还带着网巾,也一并扯下,任由几缕发丝垂下来,映衬的他那俊俏的脸蛋轮廓更深。
赵暄侧头打量了李胤几眼,道:“你不也没戴冠么?怎么连绯红都不穿?”
李胤重新躺回躺椅里,眯起眼睛不说话。
赵暄见他不言语,便也不再开口,半靠着腰,两人同时安静下来,望着远处空荡荡的巷子发呆。
这里是燕州府城西的盗马巷,往西出了巷子就是西武街,西武街往南就是广贤门,往北是西市;盗马巷往东出巷子是礼贤坊街,对面是礼贤坊,礼贤坊后面是聚翠楼,楼往北是燕山总督府。
东文西武,东边的文庙与西边的总督府,相得益彰。
可以看出,盗马巷算是燕州府的黄金地段,在这里有一处宅邸,这是多么惹人艳羡的事情。
但真的就那么值得艳羡吗?
李胤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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