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众人一哄而散,只余陈大车跪着。
台阶下有宫女窃窃私语,在讥笑着、在奚落着、甚至是在诅骂着……
她听得似是清楚,又似是不清楚。她虽然性情温和豁达,但却也是从小在家人娇养中长大,甚至因此纵容着她老女不嫁,纵容着她随心行事。及至进了宫中,因为她心思灵敏、行事磊落,皇帝对她也颇为纵容,刘娥与杨媛更是敬她爱她。
她以为她行得直,坐得正,行事无私,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皇帝把她们三个蜀中出来的人安排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她们三人互相襄助,却也是给她们天然划分了阵营。她最早看出皇帝钟情刘娥,但她并不像杨媛那样,一边对皇帝有期待,一边却用力奉迎刘娥。
她看得出杨媛的心思也不过是希望皇帝看在她的努力上,能够对她多几份的怜惜。她怜惜于杨媛的分裂与痛苦,但她既对皇帝没这么深的期待,但同时也恪守着自己的尊严,对刘娥也只保持着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谊。除了一开始皇帝常拉着她挡箭外,后来她知道皇帝常去刘娥处,因此除了刘娥相邀,以及杨媛拉着她结伴而去之外,她并没有主动去刘娥处,就是不想在那里遇到皇帝,避免彼此的尴尬。
但她会偶而下贴子邀请刘娥一起赏花、品茗、尝菜、谈书,她想,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遇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她落入皇后的阱陷,成了一个挑拨离间、暗算皇后、谋算太后的小人,甚至于连素日说过“欣赏她人品”的皇帝,居然就这样完全相信了那些诋毁之言,看着她像看一条毒蛇。
她看着皇帝迫不及待地要把刘德妃拉离她身边,看着太后迫不及待地要把杨媛拉离她身边,看着那些妃嫔们甚至宫娥们对她如避蛇虺,她只觉得胸腔中的热血似要喷出。
她跪在这里,心中如万马奔腾、如热油浇顶、如堕入冰窟、如万蛇噬咬。她什么错也没有,却不但被一国之母所诬陷,也被一国之君所冤枉所羞辱,而她认为的姐妹,一个个避开,哪怕她曾经为了她们,连夜奔走,不顾安危,冒着得罪皇后的危险,冒着冒犯太后的风险……
她所信奉的那些道德文章,在这后宫的阴谋中,一文不值。
她一动不动地跪着,一直到身边的侍女上来扶她,她想站起来时,竟是已经站不起来了。
此时她身边只有一个侍女玉阶,竟是扶不动她,待要扭头叫旁边的内侍:“这位公公,可否帮我……”
她却阻止道:“不必了。”
她指了指旁边的案几,让玉阶半搀着她到案几边,这才一手由玉阶搀着,另一手撑着案几,勉强站了起来,却也是一个踉跄。她站在那儿,由玉阶扶着,活动了几下腿脚,让血脉略通畅些,这才被玉阶扶着,慢慢走出万安宫。
只是外头还有多层台阶,却是难行。这时候就见一个小内侍走上前来,行了一礼道:“陈娘子,刘娘子备了小轿,让奴才送陈娘子。”
陈大车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走走更好。”万安宫离妃嫔们住的地方并不近,她如今跪得腿都麻了,刚才走这几步,只觉得双腿针扎一样。这一步步台阶走下来,这一步步路走下来,自然是要经历许多痛楚的。可如今,她想更痛一点,好让自己记住这一天。
玉阶吓了一跳:“娘子——”
那小内侍也为难起来:“这……”
这时候就听得一人道:“既如此,就由老奴来扶着陈娘子慢慢走着回去吧。”
那小内侍扭头一看,吓了一跳:“刘爷爷,是您——”
陈大车看着对方,却是刘承规。
此时刘承规已经坦然走上前,扶着陈大车的走,道:“跪得久了,血脉不通,是要慢慢走动,疏通血脉的。”
宫中诸宫娥内侍,只道陈贵人见弃于太后皇帝,得罪皇后德妃,因此人人都不免有踩上一脚的心思,哪里晓得这内宦之首的刘承规此时居然折节上来扶这陈贵人。
陈大车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刘承规扶着走了几步,忽然推开刘承规的手,道:“你不必如此。你是宫中的老祖宗,如今我身负罪名,你怕别人落井下石……”
她说到这里,有些喘气,停了一停,正欲找理由说下去,谁知道刘承规又扶了上去,从容笑道:“陈娘子多虑了。”
陈大车盯着他:“你这么一扶我,就没有奴才们敢欺负我。可你知不知道,你这一伸手,就等于变成皇后的眼中钉?你在内宫之中权力已经到达顶峰,后宫之争,你不必涉入的。”
刘承规微笑:“陈娘子高看老奴了,不见得这一伸手,就成了罪名。老奴在这宫里已经几十年了,不过是诚心做事罢了。底下的孩子们还小,虽不懂事,却也不敢生事。再说,上有官家、太后,那都是圣明的人!”
此时两人已经扶着走出万安宫,走在宫巷上。陈大车抬头,看着天高云阔,好一会儿,才直视前方冷笑:“我是个坏女人,设局陷害皇后,惊扰太后,还差点牵连德妃。我如今把这宫中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可以说是人人喊打。你伸手打捞一个已经沉底的人,岂是智者所为。”
刘承规的声音平平淡淡:“老奴在宫中几十年,是非曲直,老奴还是看得清的。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老奴只问贵人,若再来一次,娘子还会这么做吗?”
陈大车一怔,忽然间刚才的冤忿羞惭涌上心头,不由地再问自己一声,若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愿意为救杨媛去夜叩万安。她想了想,心中说,若是再来一次,她也是不会放弃的,要她见死不救,要她屈已从人,要她变成那种算计之徒,她做不过。只不过她下次会更有防范,会更注意分析其中的圈套可能。
想明白了这一切,忽然间那股子不忿之气也消去了,她点点头:“我懂了。”
刘承规又道:“奴才想问陈娘子,若您与刘娘子、杨娘子易地而处,遇上刚才之事,当如何做才是对您最有利的?”
陈大车想了想,若是她,她必然是不会让好友受此委屈,她必须会据理力争,但是据理力争,又会有什么后果。只会让皇帝更恼怒了自己吧,只会让太后觉得她们三个真是顽固结党了吧。想到这里,心里的怨念,竟也慢慢平息了下去。
她看着刘承规,笑了笑,道:“谢谢先生了。”
此时宫巷中,见陈贵人出来,虽然有刘承规扶着,但也是人人避开,一时无人,只余他们三人慢慢走着。
刘承规却又道:“今日之事,刘娘子若与官家易地而处,当如何做?”
陈大车想,当如何做?皇后谋算皇嗣,昨日的堕胎药还在呢,宫中除了皇后,谁有能耐这么做。夜里的送药,摆明了是阴谋,说什么好意送药,谁会半夜三更送安胎药,而且是那种若不肯依就要强灌的姿势。若是杨媛受此惊吓落胎,或许正合皇后之意。可是再细想,她那些指证皇后的证据,可以轻易被否决,但是她半夜闯万安惊动太后却是实情。
她虽然心底不服,但被刘承规这一问,倒不由地清醒过来,她的不服不忿,只是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但站在皇帝的角度,眼看着皇后要将主使之人牵扯到刘德妃身上,所以才立刻将案子推到她的身上来。德妃是皇帝所爱,而皇后为皇帝生下三子,算来想去,只有她无足轻重,是个牺牲品。
她与皇帝也相处过一段时间,往此节一想,心底忽然就明白了。她是被刚入宫时皇帝的温和与宽容而蒙蔽了,当日他把她当成一个邻家小妹妹般的纵容,而她也就真的如往日在家对待兄长般对待他,寄望于他真如兄长一般懂得自己,了解自己,会站在自己这边。
她错了。他不是兄长,而是帝王。
刘承规见她神情,知道她懂了,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大车。
陈大车向着刘承规施一礼:“多谢先生提点。”
刘承规忙扶住她:“老奴不敢当。”
陈大车问他:“先生如此世事通明,为何还要对我这个愚钝之人出手相助。”
刘承规轻叹一声:“娘子虽为巾帼,却是英雄。老奴虽然微贱,但还是想为英雄牵马坠镫一回。”
陈大车心中激荡,看着刘承规,不由泪下,却哭着哭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不悔。我不信浮云能永远蔽日,我看明白了,更不会放弃……”
她痛痛快快地哭着、笑着,也不顾脸上仪容尽毁,她只知道,她虽然受了许多委屈,但是,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懂她的。
玉阶连忙递过手帕,陈大车去接过手帕拭擦时,有些立足不稳,差点摔倒,刘承规忙扶着她:“陈娘子小心。”
陈大车看着刘承规,忽然道:“先生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自称老奴,下次,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陈大车……”
刘承规微笑:“老奴知道,‘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寿成殿中,郭熙倚在榻上,久久不语。
她从万安宫一回来,就是这样了,众人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分,皇后心情不好是必然的,皆不敢上前。连涂嬷嬷也明白,是自己做事不小心,才惹下大祸,也吓得静如鹌鹑。
只是她们却不知道,此时郭熙的心情,并不是恼怒沮丧,而是隐隐有着兴奋与快感。
这种情绪,令她自己也害怕起来,她不敢张口,甚至不敢与侍女们说话,她怕一说话,她会兴奋地停不下来。
她双拳在袖中紧握着,指甲都掐到肉里去了,她需要这种痛楚的刺激,好让她不至于失态。
她赢了,她终于赢了。
这一仗,让她从一个满是破绽的开局,变输为赢,最终赢了皇帝,赢了太后,赢了刘氏,也赢了所有的人。
她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聪明,她能够把他们所有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巨大的兴奋感将她的头脑冲得有些晕眩,世界向她打开了一个大门,曾经让她敬畏惧怕的皇帝,曾经让感觉她深不可测的太后,终究也是有他们的弱点的,而只要抓住这些弱点,她就可以再不必这样忧馋畏饥,不必这样压抑着自己。她要夺回属于六宫之主真正的权威,她要让那些胆敢与她相争的妃嫔们都辗压在脚下。
她终于失声笑了出来。
涂嬷嬷原本不敢惊动她,因此早摒退了左右侍人,只留几个心腹在,此时见她笑了,心也放下来,忙上前为她揉着肩膀,奉承道:“圣人真是雄才大略,略施手段,就让嘉庆殿无法翻身了。”
郭熙这才缓缓起来,由涂嬷嬷服侍着摘首饰,白了她一眼,道:“昨日之事,太过凶险。嬷嬷以后可要长点心才是,不要再让我收拾首尾了。”
涂嬷嬷忙应了,却心犹不甘:“是,是,圣人圣明。只是奴才有一事不明,既然咱们已占上风,为何不将那德妃拉下水,却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郭熙冷笑一声:“正因为牵涉到德妃,所以我只有不追究,官家才会投鼠忌器,不得不相信我,不得不感激我。若是当真追究下去,那就不是德妃设局对付我,而是我设局对付德妃了。所谓穷寇莫追,适可而止,才是胜局。”
涂嬷嬷听不懂,但却依旧道:“奴才虽不明白,但奴才知道,圣人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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