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熙一惊:“祐儿,你怎么了?”
玄祐睁开眼睛看着郭熙,满脸迷惘,道:“娘,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看到涂嬷嬷养的倒了杨娘子,地上都是血……”
郭熙一震,声音都不自觉尖利起来:“你怎么知道那猫是涂嬷嬷养的?”说到这里,她情知不对,忙又道:“谁同你说这样的话的?”
杨媛出事的时候,玄祐明明就是因为风寒得病,半步未出宫中,他怎么可能“看到涂嬷嬷的到了杨娘子”,当下就细问起来。
玄祐年幼,也守不住话,被郭熙哄了几句,就说了出来。原是一月前,有一日太傅有事提前放学了,因郭熙素日管得严,他很少有玩乐的机会。因此他看此时正有个空档,就借机与小内侍一起在玩乐。几个孩子跑着就跑散了,他正寻着,就看到涂嬷嬷往一处走去,他好奇就跟了过去。谁知道涂嬷嬷转眼就不见了,他左右寻找,听得依稀有声,就从一处矮树丛中钻了过去,却见涂嬷嬷与两个宫女,指挥着一只花猫去扑一个穿宫装的草人。
其实那处偏僻的宫院,本是有人看守的,只是原是只防着有成年人,不曾防着小孩钻矮树丛,竟叫他看了个仔细。他年纪虽小,但却也看也这是有等级的妃嫔服色,却想不明白其中之意。又怕两个小内侍寻来,当下又原路钻了回去,会合了他们,就此回去。
这事本也不放在他的心上,谁知道他前些日子装病逃学,烧了几日,恰好杨媛出事,他睡着朦胧之际,就听得宫人传闲话,说是杨媛被一只花倒难产,流了一地的血。
也不知怎么地,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脑子里这两件事就忽然串在了一起,这才惊呼出声。
郭熙听了这话,心惊胆寒,忙喝斥道:“你病糊涂了,哪里有这样的事,涂嬷嬷一直在我身边,怎么会去别处。想是别处的嬷嬷,衣服都差不多,叫你看错了。”
玄祐自然是信她的,当下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又问:“杨娘子怎么样了?他们说,她肚子里有小弟弟了,小弟弟没事吧?”
郭熙双手冰冷,强笑道:“没有的事,你都说这是做梦了。杨娘子好好的,小弟弟也生了,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你的五弟。什么花猫什么扑倒,也不知道是她们看了什么话本子呢,是你听串了。想是你最近梦中,明日叫太医给你开些安神药,吃了药就好了。这事你不要再同任何人说了,免得人笑话你做梦都当真事讲。”
哄了好了一会,这才将玄祐又哄得睡着了,这才站起来,只觉得浑身冰冷。
想了又想,还是抑不下恼怒之情。玄祐身边有几班宫女轮班,也不知道是哪个说的,却也不敢去追查,以免得招人怀疑,当下只以服侍不周为由,将这批宫女统统轮换,又换上新人,只每一班都留个心腹监督着。
涂嬷嬷见她操心,就来劝她。郭熙心中暗恼她办事不利,当下屏退左右,才低声将刚才玄祐的话与她说了。
涂嬷嬷倒抽一口凉气,忙跪地请罪:“是老奴该死,老奴竟没发现……”
郭熙阻止道:“好了,也再别提这事了。我刚才跟他说,并没有什么杨媛出血的事,他只是做梦罢了。我也警告过他了,不许跟任何人说。”
涂嬷嬷却道:“圣人还是要小心些。二皇子毕竟是个孩子,童言无忌。孩子容易被人套话,完了还会加上一句,‘我答应了不说出去’,若叫外人听了去,就更糟了。”
郭熙叹道:“这也是没奈何,好在宫里都是我的人,这几个月,我不让他出门,等风头过了,想来他也忘记了。”
涂嬷嬷忽然飞来一句:“可要是官家过来看他呢?”被郭熙看来,那双目竟如利剑一般,吓得自己掌嘴道:“老奴该死,这种事情,自然是断不会发生的。”
她这话只是无心之说,谁知郭熙睡到半夜,竟做起梦来。
那梦却是极逼真的,就记得梦中,太后也西去了,杨媛那新生的小儿也没了。皇帝封了玄祐为太子,她一家三口,说不出的其乐融融。
玄祐穿了太子的冕服,祭庙告天回来。皇帝就道:“朕只你一子,将来的社稷江山,都要交在你的手里呢。”
她正欢喜时,忽然就见眼前一只花猫闪过,皇帝就变了脸色,厉声叫人打猫。谁知道玄祐忽然就道:“别打,别打。”
皇帝就问他为什么。
就见玄祐一脸天真地道:“我不说,我答应过母后,不能说出那个猫是涂嬷嬷养的!”
郭熙只觉得一瞬间天都塌了下来,四下皆暗,唯有皇帝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恨意与杀机。
皇帝说:“我早知道都是你这个毒妇做的——”
余下的话她就没听清了,她半夜吓醒,留在印象中的,只有皇帝那句话,和皇帝充满杀意的眼神。
她捂着心口,只觉得里头跳得厉害。
但这些日子,因着玄祐生病,她便将儿子的小床挪到自己房中,以便照顾。她方才梦魇惊叫,就把玄祐也吓醒了,见郭熙神情狂乱,似仍沉浸在噩梦中,连忙跑下自己的小床,爬上郭熙的大床试图安慰母亲。
他这举动出自纯孝,自然也没有人拦他。谁知道他一接近郭熙,郭熙忽然睁大眼睛,满脸杀气地盯住玄祐,把这才玄祐吓得不敢动也不敢作声。
郭熙看着玄祐,眼神中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才猛然回醒,双手捂住脸,不断颤抖。
燕儿战战兢兢地上前低声唤她:“圣人——”
郭熙捂着脸,没有放下,只道:“你把祐儿抱开,别让他被我吓到了。”
燕儿忙将玄祐抱起来,玄祐却不肯,挣扎着向郭熙伸手呼叫:“娘,娘——”
郭熙仍捂着脸不敢放下,语气哽咽:“祐儿别怕,听燕儿的话,先去别处休息。母后只是魇着了。”
玄祐怯生生地问她:“娘,您没事吧。”
郭熙叹道:“娘没事,只是你身体还没好,怕你受惊。燕儿,你把祐儿先抱回他原来的房间吧。我明天早上去看他。”
燕儿只得低头哄玄祐:“二郎乖,母后魇着了,你不要再打扰她,乖乖跟着姑姑回你原来的屋子好不好。等一觉醒来,就都好了,母后会来看你的。”
玄祐一脸担心地看着郭熙,却很乖巧地不再挣扎,被燕儿抱走了。另一个侍女也跟着抱起玄祐的床铺跟着出去。
郭熙放下手,脸上表情近乎崩溃,她紧紧咬着手帕,无声哭泣。涂嬷嬷也被惊醒,赶过来见状吓了一跳,忙抱住郭熙:“我的儿,你这是怎么样了?”
郭熙见左右无人,扑在涂嬷嬷的怀中,颤声道:“嬷嬷,我刚才做了个梦。我梦到官家来看祐儿,还说要立他为太子。”
涂嬷嬷喜道:“那是好事啊,梦是预兆,娘娘必会心想事成。”
郭熙浑身一抖:“可祐儿转眼就说:‘我答应过母后,不能说出那个猫是涂嬷嬷养的!’”
涂嬷嬷吓得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强自定了定神,道:“圣人休在意,梦都是反的,都是反的。”
郭熙听着她的安慰,虽然语无伦次,但在这个从小习惯了的怀抱中,也渐渐安下心来。她却不知道,看不到的地方,涂嬷嬷的脸上已经尽是恐惧。
自那日起,郭熙就经常梦魇,日夜不安。玄祐的病更是好好坏坏,赵恒四处焦心,偏近来辽国又犯边境,只觉得内外交困,五内俱焚,日常看奏折都要差点睡着。
周怀政见他如此,就劝他道:“天下人都仰望官家,官家也要多保重。”
赵恒含泪叹息:“朕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五郎早产,二郎又忽然生了重病,比上次的还重,朕真是心里交瘁。为人父母的,真是宁可希望自己遭受此苦,也不忍襁褓中的小儿受这些痛苦。”他说着不由合什默祈。
周怀政赶走雷允恭,压着张怀德,正上进之时,忙进言道:“宫中多事,想来有什么邪祟作怪,官家何不举办一次法会,为二位皇子祈福?”
赵恒听得心中一动,点点头,问:“可召何人?”
张怀德见刚才插不得话,此时忙道:“先帝最信王得一道长,不如就请王道长。”
赵恒怔了一下,点点头:“那就叫王得一与程德玄、张守真一同设坛祈福吧。”
刘娥得知以后,也叹口气。她是素来不信这些的。王得一的底细如何,她是最知的。但不知为何,这些年来王得一道法越加精进,皇帝几次召他,言谈间居然也俨然得道高人,连皇帝也竟也不免疑惑起来,莫非他当真有道行不成。后二者是先帝在未登基前就信任的道士,至于其道法根底如何,恐怕也只有仙逝的先帝知道。刘娥当日也真信他们是神仙中人,及用过王得一以后,则就多少怀疑他们也是王得一一流的人了。先帝后来更信重王得一,想也是出于此理。
她虽不信,但宫中却是有人信的。皇后郭熙要去祈福,连也还躺着起不来的杨媛也挣扎着要去。
刘娥苦劝杨媛,却是不听,旁边的陈大车就道:“不如我替杨妹妹去吧。”
杨媛顿了一下,伏在枕上向陈大车道:“多谢姐姐。”她也是瞧出刘娥不信神道,因此虽然刘娥说是要替她去,她唯恐不够虔诚,因此执意要去。如今见陈大车说了,这才同意。
陈大车去的时候,前面正是皇后,她也是知道皇后来祈福,因此本已经准备避开,不想皇后出来的慢了,正迎头撞上。
郭熙此时心情也不好,她去为儿子祈福,原也是为自己安心。不想那个道士王得一,开始只说什么小皇子自有福佑,这话也罢了。她只问如何才能好得快些,那道士就道:“道门有经忏之说,只要至亲之人,诚心忏过,写于黄卷,焚于天地之间,则神灵自佑。”
她听了这话,很是刺心,就问:“什么叫至亲之人诚收忏过,若是无过,如何忏法?”
那道士却道:“一念风起,一念水息。于人不见,于心有动,于天地则无不知。”
郭熙听了这话,正中心底阴私事,连恼怒都忘记了,再见这祭坛各种神怪,心里害怕,再也站不住了,转身就出来。
她正走着,迎头正撞见陈大车过来。
郭熙一腔恼怒正无处去,见她撞上来,就拿她撒气,见她避在一边,反问她:“陈娘子还在抄经吧?”
陈大车这段日子在西阁抄经,人人知道她受了皇帝厌弃,又得罪了皇后,德妃也冷落了她,虽不敢有什么大作为,小处却时有添堵,一会儿炭火不足,一会儿墨砚差了,一会儿纸也没了,一会儿饭食冷了。但是陈大车经了这番磋磨,反而更沉下心来,不见忤色,此时见了皇后发难,只应了一声:“是。”
郭熙只道她会沉不住气,见状反而更恼了,冷笑道:“抄了几个月的经书,想来也有些心得了。经文中的道理,可曾领会?”
陈大车淡淡道:“是。臣妾抄了几个月的经书,有些段落都记得很清,圣人要听,我可以背给你听。”
郭熙眉毛一挑:“好啊,我倒想听听。”
陈大车就道:“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
她这话未说完,郭熙听出意思来,大怒:“你大胆,你这是在诅咒于我吗?”
陈大车直视郭熙:“圣人为二皇子祈福,一片慈母之心。可圣人心里有没有想到过玉宸殿的五皇子?稚子何辜,他应该平安降生,而不是为人所算,挣扎于生死线上。今日二皇子之病痛,何尝不是冥冥中受了他人牵连。”
郭熙暴怒,一掌打在陈大车脸上,将她打倒在地,脸上浮起五道指印:“你敢诅咒我儿?我要你的命——”
陈大车见她双目赤红,如癫似狂,竟无半点素日的智珠在握,本有满腔怨忿之心,此时也平静了下来,只叹了一声,道:“皇后为天下母,自己有这般怜子之心,如何不能想想杨媛、戴贵人和她们的孩子?”
说着,深深一礼,也不理会,径直离开。
郭熙额头青筋暴起,抓住旁边涂嬷嬷的手,厉声问她:“她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何提戴氏,她又知道些什么了?”
涂嬷嬷也不禁惊恐万状,眼中顿时有了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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