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迈进宫去,但见皇帝坐在灯前,昏昏欲睡。
刘娥疾步走到皇帝身边,看看帐中安静,在皇帝耳边低声道:“官家,杨妹妹那边发动了,恐不顺利。”
皇帝一惊,失声道:“什么?”
他这一声,就将太后惊醒,就见帐幔一动,太后暗哑的声音道:“官家,出什么事了?”
皇帝强抑镇定,哑声道:“无事,有些朝政之事,宰相报到这里来,真是糊涂。”
太后就令人掀起帘子,道:“朝庭之事乃是大事,皇帝当去,不要为我一个老婆子耽误。”
皇帝匆匆一揖,道:“儿臣去去就来。”说着匆匆而去。
刘娥被赵恒拉着往前走,只觉得他的手冰冷潮湿的,满是挣抑止不住的颤抖。她抬起头来,看到赵恒灰败的脸色和近乎崩溃的眼神,她知道他必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她一把反过掌心,用力反握住了赵恒的手。她的手灼热而干燥,拉起了赵恒不顾礼仪就往外跑去:“快,官家!”
刚才在殿中不敢惊动太后,刘娥只得往轻里说。赵恒见她如此焦急,虽然不明内情,但素来信任刘娥,也不及细问,拉起她上御辇道:“好,一起去。”
到了宫门外,皇帝车辇已备。刘娥微怔了一下,赵恒就道:“一起上来吧。”
刘娥此时也顾不得妃嫔乘坐御辇有违礼制了,坐上御辇急忙催促道:“快,去玉宸殿。”这边便自作主张发号施令道:“周怀政,立刻把寿成殿中的太医拨几名到玉宸殿去急救杨媛。”
赵恒急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刘娥的手一直握着赵恒的手,此时但觉得她手一紧,未语泪已流下:“官家,杨家妹妹刚才回宫下辇之时,忽然被一只狸倒,血流不止,竟召不来一个太医,怕是,怕是要难产了……”
赵恒大惊,握着刘娥的手不禁用力握紧,紧到刘娥觉得发痛。可是刘娥渴望这种发痛的感觉,渴望这双手仍然拥有握痛她的力量,也同样有拯救她的力量。她扛着的极大压力,忽然已经被紧握着她手的这个人移去。她软软地倚在赵恒的肩上,泪如雨下。
赵恒当即下令,将万安宫与寿成殿中的妇科产科太医都调至玉宸殿。
御辇很快地到了玉宸殿外,还未等御辇停稳,刘娥急切地跳下御辇,匆忙间不及站稳,只觉得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幸好她与赵恒这一路来始终两手相握,才觉得身子一软,便被赵恒及时拉起了。
刘娥抬眼看去,却见殿中之人听到赵恒驾到,也是急忙跑出来接驾。刘娥一把拉起杨媛的侍女小倩,急问道:“媛妹怎么样了?”
小倩还未回答,就听得里头杨媛一声惨叫,吓得刘娥差点站立不稳,幸而被赵恒扶住。赵恒怒道:“太医怎么还没到?”
这时候周怀政才带着个太医,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
那太医见了皇帝就要行礼:“臣太医院副院判朱……”
赵恒已经不耐烦地喝道:“这时候讲什么虚礼,赶紧去救杨娘子!”
那朱太医连忙背起医箱,跟着小宫女跑进去了。
周怀政这才跪下回道:“朱太医是副院判,最擅产科。还有杨女医和牛太医马上赶来。”
赵恒伸手握住刘娥的手:小娥你放心,有太医在,阿媛必然可以度过这一关的。
刘娥两行泪流下,扑入赵恒怀中,哽咽:“三郎,若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赵恒脸有忧色,仍轻拍着刘娥:“放心,放心。”
过得片刻,两名女医也赶来,朱太医就坐在屏风外,指挥着杨女医照着情况,为杨媛扎针。
两人坐在外间,但听得杨媛一声声凄厉地叫着。
宫女们里外进出忙乱着。
刘娥呆呆地坐着,赵恒看着心疼,上前握住她的手:“小娥,没事的,阿媛会没事的。”
刘娥点头:“是,太医已经来了,会没事的。”
赵恒看她虽然说着宽慰之言,整个人却是神情涣散茫然失措的样子,不由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也点头道:“你放心,媛儿必然可以度过这一关的。”
坐在玉宸殿中,众人皆在焦急苦等。一室皆静,更显得铜漏滴水的声音,一滴滴“咚、咚、咚”地都似是滴在人的心上,令人悸心不已。
时间仿佛似在一寸寸地移,令人心悸地移动,御膳房早送上早膳,侍女们悄无声息地替换着热茶,却无人动上一动,尽数撤了下去。
仿佛是过了一辈子这么长,仿佛是地老天荒人化成石,忽然间天地中“哇——”地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之声划破了寂静。刘娥猛地站起,颤声问道:“怎么样了?”
但见梨茵浑身湿漉漉地奔出,扑倒在地嘶声喊道:“恭喜万岁,恭喜刘娘子,杨娘子产下了五皇子。”
刘娥心头一松,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忽然间抽尽了,她握着赵恒的手不住颤抖着,两人四目对望,都有着不置信的狂喜。刘娥欲要说话,只觉得喉头紧涩,用尽力气只说得一句:“官家,我终于保住这个孩子了。”便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因五皇子先天体弱,脉象虚弱,太医也是束手无策。杨媛自难产以后,又身体一直不好。刘娥只能自己日日守护着。皇帝就报与太后,免了她去万安宫服侍,只照顾杨媛即可。
饶是这样,也是日日忙乱,这日才回到嘉庆殿。如心就来报说,雷允恭查出了些事情来,刘娥忙叫他进来。
雷允恭正是被派去查杨媛被狸猫所惊之事的。此事却是难查,宫中有养猫防鼠的习惯,后宫妇人长日无聊,也养猫解闷。只是养着养着,有时候人事变迁,那猫无人养,也就满宫乱跑,变成无主野猫,甚至自行繁衍。因着也能捕鼠,也能抓些小动物,甚至还有一些宫人会在无人处放些食物喂养,因此宫中出现野猫,并不是件稀罕事,也无从追查。
只是这些野猫通常避人,哪里胆敢主动去袭击人。更何况杨媛当时怀有龙胎,前呼后拥者甚多,这野猫却偏偏只冲着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杨媛袭击,岂不令人生疑。
当下雷允恭见了刘娥,就道:“当时天色昏暗,虽然都见着是一只狸猫,有眼尖也只瞄了一眼说是黄黑相间,但说详细了却说不上来,且宫中这样的猫却是很多,奴才想着,若从这里查不出来,就去查猫为什么会扑杨娘子。”
刘娥到底是混过勾栏的,当下就道:“这猫必是由有人训过的。”
雷允恭一怔,忙道:“娘子圣明,奴才也是这么想的。要训猫,自然要有食物,最好是小鱼或者鱼干之类的东西,奴才就到御膳房去查,果然查到……”他顿了一顿,道:“说是戴贵人身边的宫女桂枝,前些时候天天要吃鱼干。”
刘娥想了想,摇头:“戴氏胆小怯弱,又是皇后的侍女出身,她身边的人,未必是听从她的指示。想是这桂枝已经不在了。”
雷允恭露出佩服之情来:“正是,奴才去查的时候,戴贵人身边的桂枝与桂香都已经不在宫中,却说是圣人为太后及皇子祈福,放了一批宫女出宫。奴才追查之下,发现这几个都是从王府中带进来的,如今本无亲人,但一出宫之后,竟是查不到了。奴才查了几日,忽然沟里就出现一只死猫……”
刘娥冷笑一声:“果然又是一出查无实证,死无对证。”她心底暗恨不已,却是无凭无据,只能缓缓图之。
谁知道过得几日,刘娥却听说寿成殿中二皇子玄佑又病了,且这病还在杨媛难产之前,只是皇后因见太后病重,后又因杨媛难产,事事忙乱,因此也没提起。只是因近日孩子病情转沉,因此无暇分身去万安宫服侍,这才报与皇帝。
皇帝三处奔走,更闹得心力交瘁。
这次玄佑病势来得不轻,却完全不似上次那般几日就好,十余日就见病势越加沉重。一班太医们纷纷扰扰,进进出出,但病势反而日渐沉重了。郭熙大怒,严责皇子身边的侍从照管不用心,将所有的侍从皆杖责逐出,这边将皇子搬进自己的中亲自照管。
也赵恒忧急非常,连日来一下朝就直往寿成殿而去,众太医诊了脉,只说是皇子先是高烧,后来用了药以后,却又反复异常。
赵恒年近四旬,只此一子,自然关切异常。不但太医院全班照料着,更是令钦天监观察天象,更在宫中多次设坛为他祷天祈福,做种种法事。
两个皇子的病反复不定,太后又一病不起,折腾了一个多月,不但皇帝的万寿节取消,连过年也几乎是没什么庆祝了,赵恒隔得几日见小皇子稍好些,又要跑去万安宫看望。
自生病后,玄佑也醒来数次,只是迷迷糊糊地,过得一会儿又昏昏沉沉过去了。这一夜,边关报来紧急奏折,赵恒只得去处理了。
夜深了,寿成殿似乎忽然安静了下来。
侍女燕儿送上药汤,郭熙将玄佑抱在怀中,一口一口,将药汤缓缓喂入。玄佑虽然在高烧,但在母亲的怀中,却还显得平静,虽然药汤喂到嘴边洒了大半,却也是饮下不少。他今日好似精神不错,只是自生病后每次醒来,都在郭熙的怀中,不禁有些疑惑,却也不敢说什么,此时夜深人静,四顾无人,再也忍不住了,怯生生地问道:“娘,怎么不见孙嬷嬷呢,一向不都是她侍候我的吗?”
郭熙心疼地抚着玄佑的脸庞,这孩子病了一场,小脸儿瘦得都脱了形了:“她侍候你不经心,害得你生了这一场大病,母后将她逐出宫去了。”
玄佑闻言,浑身一颤,不敢再说。过了一会儿,又怯生生地问:“那珍珠琥珀呢,小福子小禄子呢?”
郭熙没好气地道:“这些奴才们不忠不义,我都已经处置了,你不必再问他们了。”
玄佑眼泪哗地一声就下来了,哭道:“我要孙嬷嬷,我要珍珠琥珀,我要小福子小禄子,我要他们回来……”
郭熙气得道:“他们把你害病了,你还要他们做什么。奴才哪里没有了,待你好了,我另给你挑好的。”
玄佑哭道:“我不要好的,我就要他们。我生病不怪他们,要怪就怪我不懂事……”
郭熙沉下了脸,道:“乖,你还病着呢,别闹了。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你如今病着我没心思理会他们,别闹得我现在就处置他们。”
玄佑闻言吓得止声不敢哭,却又唯恐郭熙真的重责那些侍从,怯生生地道:“娘,他们没有不好,不好的是佑儿啊,你不要责罚他们啊。”
郭熙皱眉道:“佑儿,你说什么呢?”
玄佑怯怯地看了郭熙一眼,轻轻地道:“如果佑儿说实话了,母后不要怪佑儿好吗?”
郭熙看了看左右,见此时夜深人静,身边只有侍女燕儿一人在旁,点了点头,柔声道:“佑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佑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向母亲打量了一眼,又吓得忙垂下眼帘,他病了一场,瘦得脸上越发只见这一对大眼睛了。他瞧着郭熙道:“上次我不知道怎么就生病了,那时候爹爹每天都来看我,娘也不催我功课了,我真高兴。可后来病好了,就、就都没了。”
郭熙心酸,扭头拭泪,才回头勉强笑着,却有些哽咽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
玄佑低头嚅嚅地说:“爹爹的承天节快到了,母后要我在承天节上表现得好点,不要像在重阳节上一样。可是……”他呜呜咽咽地道:“可是我没用,每天早上我都好想多睡一会儿,我就怕起床去太学,我看书又记不住,我一直背一直背,可是怎么都记不住,太傅教的我都不记住,功课也做不出来,我怕母后生气,呜呜呜……”
郭熙怔了一怔,直觉地想要斥责,看了小小的玄佑一眼,却又软下心来,只得柔声道:“佑儿乖,玉不琢不成器,母后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玄佑低着头,道:“佑儿不乖,佑儿想装病逃学,要是佑儿病了,就不用上学了、就不用做功课了、就不用背书了、也不会在承天节上给母后丢脸了。孙嬷嬷她们一直照顾得佑儿很好,佑儿没机会装病。那天夜里,孙嬷嬷她们睡着了以后,我就悄悄地跑到窗边,把窗子打开了,冻、冻冻了一夜……”他越说越快,说到最后,简直是哆嗦着在说了,一边说一边哭着往郭熙怀里钻:“母后,佑儿下次再也不敢装病了,再也不敢了……”
郭熙抱住儿子,强忍责怪的冲动,温柔地:“好了,娘不怪你了,只要你好好的,娘都不怪你。”
玄祐点点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会乖的,娘,你让他们回来吧。”
郭熙哄道:“好,只要你听话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让他们回来。”见儿子安稳下来了,便抱着他,轻哼着歌哄他入睡。
见玄祐眼睛渐渐闭上,郭熙将他放到床上,轻拍着他,眼见着玄祐就要睡着了,郭熙正准备起身,不想玄祐忽然失声惊叫,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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