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湘娘甚是老成,见刘娥自己剪不方便,便拉了刘娥坐下,帮刘娥将留了半年的指甲都绞平了,又拿了小挫子,细细地打磨光滑了,让她去洗了手,却不擦干,只从自己的柜中取了两瓶膏脂来,将一瓶倒出来给她厚厚地敷上,又拿了细白布来,将她的手包好,一边就教她:“记住了,要这样放在巾子里,让它把水吸干,不能够用力去擦。然后,再厚厚敷上这香药,等它干了以后,在水里洗净,再这样吸干水,再擦一次。一直到第三次洗净以后,再薄薄擦一层脂膏,再等干了,才可以去拿针钱练习。”
刘娥只觉得这手重若千斤,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了,心惊胆战地问:“姐姐,这香药脂膏是不是很贵?”
湘娘不经意地说:“王府哪有便宜东西,这些香药是内府秘制的,偶尔流到外头去,最起码卖几贯钱一瓶呢。”
刘娥不信:“可这才一点点啊,怎么就要几贯钱了?”
湘娘笑道:“可不是,三天就要用掉一瓶呢。”
刘娥心里算了一下,大惊:“若是这般用法,岂不是一个月就三十贯钱了?”她初进桑家瓦肆也被嫌弃手粗,被迫买了白露膏来涂抹养护,那白露膏也不过几十个钱一大瓶,就这她都觉得心疼,抠抠搜搜地用了一个月才用掉一瓶。她在桑家瓦子就因这些费用扣得一钱不剩,如今这脂膏这般用,简直是把钱哗哗地往水里丢了。这哪是人用的!
湘娘听她说得小家子气,一撇嘴:“咱们是侍候皇家的,钱算得什么。你可知道,绣娘的手比脸还重要,万不可弄得粗糙了。”
刘娥急了:“可我没钱。”
湘娘扑嗤一声笑了:“瞧你,还怕我向你收钱不成?你也有的,绣娘们都有,用完了只管去领罢了,又不值什么。”
刘娥问她:“不扣钱?”
湘娘反问她:“扣什么钱?”
刘娥瞪大眼睛:“工钱啊。”
湘娘笑了:“我们一个月就一贯钱,还能往这里扣?”
刘娥一怔:“你怎么才一贯钱,怎么工钱这般少?”眼前这人肯定是个熟手,却只有一贯钱,自己这个生手却是有十贯钱的,莫不是昨日那公子骗她不成?
湘娘道:“什么工钱?我们是王府的奴婢,哪来的工钱。一衣一食俱是府里供应的,只有每月的月钱,给我们日常零用罢了。”
刘娥问她:“府里的人,都是卖身的?”心下顿时大惊,自己只想挣点钱开铺子,可不想卖身为奴。
湘娘看她一眼,奇怪地问:“难道你不是?”忽然想起她方才说的话,释然道:“啊,你是张给事的亲戚,与我们不一样的。”想来这人当是张给事的乡下亲戚,不过是混个在王府绣坊做工的名气,将来好找个人家嫁掉罢了。心里顿时就打消了短时间将她培训起来使用的心,就随便教教让她混段时间罢了。
当下就道:“不管你能学多少,如今你学什么都是次要的,先要养好手才是,否则这手伸出去就不成样子。”又教她每日里除了拿绣线筷子,都不能再做别的事。若有事只管叫铃兰去,这是分配给她们这些绣娘粗使的丫头。只是她却不止管这一间,而是管着这一溜五间的,因此未免打扫得有些粗疏了。
湘娘把情况说完,又道:“如今你手还没养好,只能先拿用剩下的边角料练练手了。”
刘娥心里不安:“那我如今非但不能挣钱,还一直用着府里的钱呢,这如何是好?”
湘娘掩嘴笑:“等你练出来了,有的是时候做事呢,磨刀不误砍柴工嘛。手还没养好,做出来的绣活也是不能用的。”
刘娥心中稍定,于是又细问这府中规矩,方知这湘娘,八九岁时就进了内府,开始学本事学规矩,学得好了,才被管事嬷嬷们挑中。能够到主子跟前侍候着的,更是人尖子中的人尖子呢。又说以前跟着嬷嬷们,规矩是极严的,有一点不到,就要挨手板子。绣娘的手贵重,就要腿上打板子,还有跪墙根、背规矩、饿饭、关小黑屋……
刘娥越听越愁,按湘娘的标准来说,她简直是完全不合格,将来如何能够在这府中混下去呢。她初进京时,凭着一身皮包胆,什么也不怕。到了桑家瓦肆,就得上下讨好,渐渐多了顾忌。如今她拼着从桑家瓦子出来,只以为攀上高枝,哪晓得这王府规矩这般多,若是她在王府待不下去,那可怎么办?
只是愁来愁去也没个办法,索性想,便是这里不留她,反正她在桑家瓦子也混出些名堂来了,去莲花棚象棚难,去一般的瓦子,也不过就是从头开始罢了。既想定了,反倒安下心跟着湘娘学习起来。
而韩王元休今日去了楚王府,方才回来,想着早上出门时,吩咐府中给事张耆去太庙街后头接刘娥兄妹,此时必已经到了,忙兴冲冲地坐轿回府了。
进了门换了家常小衣,刘媪上前来服侍着他梳洗罢,进了膳食。看元休的脸色甚是欢喜,才道:“王爷,张耆今天带入府两个人,说是您准了的,是吗?”
元休啊了一声,似是不在意地道:“是啊,是我准的。”
刘媪淡淡地道:“一个是银匠,一个是绣娘,对吗?”
元休点头:“啊,怎么了?”
刘媪就道:“那个绣娘,不会绣吧。”
元休啊了一声,心中诧异,她怎么会知道,却不敢说,只赔笑。却不知刘媪管得甚严,府里进了两个大活人,她岂能不知。那绣坊管事的棠嬷嬷只看了看刘娥的手,就晓得底细了,又听说她是张旻的人情,只悄悄回了刘媪去。
元体见刘媪看着他,情知瞒不过,只得赔笑:“她聪明得紧,学学就会了。”
刘媪看着元休,笑道:“况且,咱们的首饰都是内造的,王府里头,何需银匠。”
元休啊的一声傻了眼,他偷偷地看去,见刘媪仍是含笑看着他,素性拉下脸来道:“张耆说他有两个亲戚远道来的找不着事做,我随口就答应了下来,总不能要我说了不算吧!”
刘媪叹道:“王爷,王府不是菜园子,谁都能进,老奴担着干系呢。这次既是王爷答应了,老奴就安排他们事做。只是王爷我求您,下次别这么容易就应承了。从宫中到开府,这千头万绪的事儿,我都忙成这样,还经得起您再给我找添头呀!”
元休扮个鬼脸道:“知道了,放心,下次一定不会了。”
刘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都成人了,不许再像小孩子似的,还眨眼吐舌的。”
元休转了转眼珠子,道:“既是那个绣娘绣工不行,白放着也可惜了,就叫她到书房打打杂罢了。”
刘媪看了看他脸色,笑道:“既是王爷这么说,那我叫人给她教教规矩,看成不成。”
元休笑道:“成的成的,她那般聪明一定成的,我先出去看看。”笑着出去了。
刘媪看着他挺拨的身形走出房里,心中一动,暗自沉吟:“这孩子如今长大了,开始有瞒我的事情了!”这个小王爷,是她自襁褓中一手带大的,平时护持甚紧。元休自幼失母,虽有长兄照应,毕竟当时元佐自己也是个男孩子,好动好玩,怎么照应得过来。便是刘媪寸步不离地护着,如今看小主子已经成人,欢喜之余,又隐隐地有些若有所失。
元休走出房门,招来了张旻,问他:“怎么叫妈妈知道了?”
张旻也与他差不多大,正是少年心性,闻言吐舌笑道:“王爷不知道吗,咱们府中飞过一只苍蝇来,也瞒不过刘妈妈的眼,更何况两个大活人。王爷赏的好差使,叫我给妈妈骂了一顿。我已经说了是王爷吩咐的,还被她骂我好的不会,专挑着王爷走外处学坏!”
元休顿足道:“你怎么可以说是我吩咐的,我刚刚还跟她说,是你两个远道来的亲戚谋事,我答应下的。这可好,两边对不上号了!”
张旻忙道:“那、那应该还得圆得过来吧?既是王爷允了小臣的,那就是小臣照王爷吩咐才把人带进来的,并不是私自带进来的。王爷放心,刘妈妈既然没说赶人,那就是没事了。”
元休笑道:“没事倒是没事,只是跟她撒谎怪不好意思的。方才已经跟她说了,叫她把人安排到我书房里去。走,我们现在看看她去!”
张旻随着他向内院走去,好奇地问道:“王爷别怪小臣多嘴,这表兄妹是个什么来历呢,特特地叫我去接人?”
元休笑道;“你不是见着她了吗,那做妹妹的一张嘴,可别提多可爱了。”
张旻擦了擦汗,苦笑道:“是,小人给她审贼似的审了,说是昨儿两个人怎么不来,今儿又换了人?不过见着刘媪时,倒还乖巧可爱,真是玲珑。”
元休站住了,看了看张旻,笑道:“那大约是看着你长得呆呆的好捉弄吧!”
张旻哭笑不得,只得跟着元休快步走进后院。
两人正走到绣娘的小院外,忽然听到里头嘤嘤的哭声,两人忙放缓了脚步,却见刘娥独自在长廊上低低地哭。
元休见她哭得如梨花带雨,心中怜惜,忙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哭什么呢?谁给你委屈受了?”
刘娥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抽泣道:“没有人给我委屈受,只是我、我太没用了……”她在孙大娘果子铺里学厨艺,在桑家瓦子学歌舞说书,都是一学就会,心里不免有些自负。心想自己在家也跟着刘婆婆绣过花儿,纵然技艺差点,想来多练练就行了。
谁知道跟着湘娘学了半天,瞧着对方的手艺灵巧得不行,只几下就花鸟鱼虫跃然针下,自己在碎布片上练习半天,除了浪费绣线以外,一无是处。
她只道自己聪明,却不知道调味和歌曲这些技巧或可凭着天分和灵巧,能够一时应急,但刺绣这水磨功夫,却非得是时间堆积起来才可。眼见着这明显不合格,只怕要留不下来,心里越想越慌,刺了满手的针眼,又痛又急,躲一边哭了起来。听着有人问他,也不管是谁,就随意回答了。
偏元休抄了门走近路正遇上,见状忙道:“谁又是生来就会的,别急,没人欺负你吧?”说着拉起她的手,忽听得刘娥哎哟一声,元休吓了一跳,慌忙问道:“怎么了?”
刘娥这才认出他来,道:“怎么是你?”
元休顾不得说明身份,忙去拉了她手看,见她手指上竟都是针孔,惊道:“你的手怎么了?”
刘娥低下头去,又是委屈又是沮丧,声音也轻了下来:“我想到王府做事,能挣很多钱。可是我就只以前在家乡学过刺绣,这几年逃荒,哪有机会绣花。临时抱佛脚,只得昨夜一夜不睡练习着,没想到,王府做绣娘,还有这么多规矩,我、我的努力都没有用……”
元休见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忙道:“放心好了,你要学刺绣,我让人慢慢教你,谁又不是天生就什么都懂的。你真是个傻丫头,有什么要紧的?会不会刺绣有什么关系,我留你在王府,谁敢多说一句。还把自己的手扎伤了,疼不疼?”他不舍地轻揉着刘娥指尖的针孔。
“嘘——”刘娥疼得吸气,夺了手嗔道:“你好笨,针孔哪有用揉的,得慢慢地吹,才会好些。”
元休被她抢白了,也不着急,只好性子地轻轻地吹着刘娥指尖的伤处,小心翼翼地问:“好些了吗?好些了吗?”
张旻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他们二人。韩王半蹲在那儿,小心翼翼执着刘娥的指尖轻吹,刘娥倚在长廊上,斜斜照进的日光,将她一张清秀的脸儿照得晶莹剔透,她含笑看着眼前的少年,隐隐有一丝羞涩,旁人眼中,竟是好一副两小无猜,旁若无人的美丽画图。
却不知刘娥可没这等浪漫心思,此时已回过神来,见着张旻站在一边,疑惑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一句话就能让我进王府,他又为什么站在一边?”
张旻忙道:“这位就是韩王——”
话未说完,就见刘娥一惊,跳了起来,看着元休:“你,你就是王爷?”不由得眼中露出警惕之色。
元休见状也有些慌了,瞪了张旻一眼,红着脸解释道:“哎,你别误会,我、我们本来就是要招绣娘的,我也不是故意骗你的……”
张旻也吓了一跳,上前提醒着:“刘小娘子,还不见礼。”
刘娥被他一言提醒,顿时想到这里在韩王府,只得上前见礼:“见过王爷。”
元休忙拉住她:“不必多礼。”
既知他就是韩王,刘娥不再担心自己会被赶走了,倒有些羞忿起来,道:“王爷,我技艺不行,不配当绣娘,没脸留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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