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建中四年,十月二日,凌晨。就着刁斗声醒来,杨清摸着黑在自己的刀鞘上划上一道杠,扳着手指头好一顿数,终于确定了——自己早已忘了来到这里多少天。约莫着确实是有一年了,但具体的日子实在是记不清了,而且似乎也没必要记。
杨清悄悄翻了个身,却一不小心没压住帐篷的边角,北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挤在旁边的伍长焦大一个哆嗦,一声“直娘贼”便骂了出来。杨清抹了抹铁甲上的淤泥,借着帐篷上的小洞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平旦已过,将要日出,他一巴掌拍在焦大的甲裙上,甲裙哗哗作响,反倒拍得杨清自己手生疼。杨清呲牙咧嘴地骂道:“恁你娘,天都亮了,马上便要擂鼓聚将点兵,少睡一炷香死不了人!”
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京兆府的天气虽然不如关外寒冷,但毕竟是农历十月份,已是入了冬,若是下大雪也便算了,偏偏迎上了一场连绵十几天的冬雨,雨势来的不大,就像是地上这支泾原军行军一般,不急不徐,但其所带来的湿冷真的要把人的关节都冻脆了。杨清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都是在江南长大,这样的湿冷让他不免想起了江南的冬天,说实话,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但是他熟悉不代表别的士卒熟悉,更何况杨清他们身上穿的还是早春时发下的春衣,风一灌进来,直往每个毛孔里钻,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
为什么不发放冬衣?按照上面将校的说法,等到了长安,天子要我们打仗,总是要给赏赐的,起码出界费不会少。
没办法,泾原镇太穷了,尤其是三年前刘文喜叛乱后朝廷对待泾原镇越发苛刻,今年做出的冬衣总共没有大几千件儿,杨清他们身为选锋本来还能分上一件,但是上面觉得皇帝会有赏赐,便在出发前让他们把冬衣留给了留后的兄弟。
雨水浸润了黄土,泥泞的道路更加难行,最麻烦的是甲上、衣裳上都黏满了这种淤泥,黄不拉几,要不是少了一股恶臭,杨清还真以为是某种不好的东西。
帐篷也只能勉强遮风挡雨,就几片毛毡,地上也铺不过来,一觉醒来,大家似乎都成了泥人。
而就是这样的天气,杨清他们开始拔营,健儿们收好烂得四处透风的帐篷,将早就破成布条子的毡子裹满全身,用以抵御风雪,当然也能防止甲片生锈。然而不管是帐篷还是毡子早就被雨水打湿,就连铁甲甲片上都挂满了露珠,中衣里又是汗又是雨水,风一吹身上就凉了三分,更别说黏糊糊的十分难受。甲片也麻烦,扎甲做工粗糙,连皮革包边都没有,甲片碰到后颈,跟碰了块冰一样,整个人恨不得一个激灵跳起来。
黑云压城,遮天蔽日,更兼阴风怒号,淫雨霏霏,即使杨清这一营选锋都是五尺四寸(唐尺约莫一米六七点四)以上的壮汉,也都哆哆嗦嗦地矮了一截。如果不是那毡子下面透露出的精良铁甲与健儿手中锋利的刀枪,可能真的有人会把他们当作一群乞儿。
他们当然不是乞儿,放在二三十年前,这支队伍还有另一个响彻后世的名字——安西军。而如今,他们是泾原军,在节度使姚令言的带领下前往长安,准备东出函谷,解救正在李希烈猛攻下苦苦支撑的襄城。
这支部队足足由五千官健以及上万民夫组成,而民夫又多由军兵子弟组成,皆是精壮,再加上泾原地处边塞,民风彪悍,这些民夫几乎是发给兵器盔甲便能成军。
仅仅只有一万五千人,相对于古籍上动不动数十万大军的会战,这样的人数或许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杨清却知道,自己身处的这只队伍,绝对拥有颠覆一个王朝的能量。
就拿杨清所在的这伙来说,除了他以外的九个军士,没有一个三十岁以下的,年纪最大的焦大马上都要五十了,据他自己喝了酒吹牛放屁说,他还是原泾原军大将焦令谌的亲戚来着,不过别伙的老军告诉杨清,这家话只是恰好和焦令谌是同乡,焦令谌名声也不好,活活被段秀实羞死,真不知道焦大为什么眼巴巴往人家身上凑。
不过那老军还说,这焦大十几岁的时候就募兵去了安西,后来又入关勤王,这些年来死在他手里的吐蕃番人少说也得拿两只手数,若不是因为每次立了功都会喝酒闹事,可能早就累功成了队长或是营将。
身为选锋营,其他军士也多多少少有五年左右的军龄,且生得高大威猛,年富力强,唯有杨清的情况比较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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