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铜仁,和平乡,稿坪村。
高飞正蹲在田坎上,仔细地观察着眼前这一片油菜地。
………………
作为一名中专生,他其实是犯不着重新回到自己的老家从事农业的;
不管怎么说,由于高校的扩招还没几年,大学生尚未泛滥到一个极为严重的程度,因此他们这些中专生的日子其实没那么难过——不管是去维修店,还是进电子元件厂,其实在当下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不济去餐厅里面做个包吃包住的服务生,也远远比回乡务农要强。
要知道,这里可是有着“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的贵州——虽然铜仁由于邻近湖南的原因,天气远没有天无三日晴那么夸张,但其余两句话却是形容的一分不差。
只不过不太幸运的是,虽然高飞的学习一塌糊涂,但他并不是一个甘于浑噩度日的年轻人;
更不幸的是,两年前前往双庆打工的他,在无意间接触到了一些温老的学生,在“乡村振兴共创分享角(乡建中心的非正式前身)”听了几次演讲后,感觉浑身有些热血沸腾的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家汽车维修厂,抱着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三千多块钱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并成立了一家在村里人看起来不知所谓的“坪飞农村农业合作社”。
虽然说家里本就有着2亩旱田外加3亩山地,不需要额外承担土地租金的他压力其实没有那么大,但不得不说,在返乡的头一年,绝对是他这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
“找不着工作”,
“没能耐”,
“没出息”,
“白供他读书了”,
“混不下去回来了”……
等等,但凡是你所能想到的词语,他都在同村长辈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到过——配以那种参合了“恍然大悟”和“叹息”的强调,别提有多刺耳了。
以前在学习的时候认为自己就是神,要拯救老家于水深火热当中;回来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别人眼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那个人——这大抵是高飞那段时间最深刻的感受。
幸好……
苦日子似乎熬到头了呢。
………………
看着面前油菜荚上爬着那只小虫子,高飞微微松了口气,然后摸出去年年底刚买的手机拨了出去:“张老师,您好,我是高飞,这次又要麻烦您了……是这样的,我想再补订200只七星瓢虫和300只食蚜蝇,到时候我去昆虫孵化中心自取;”
“哦,我没有专业的运输设备,昆虫孵化中心的人到时候会让山城物流的人给我送过来?……这有些太不好意思了吧!”
“好的,那就麻烦高老师您了!”
挂掉电话,高飞扭头瞅了瞅不远处正在忙碌的几名同村叔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进入四月中旬以来,这边忽然爆发了规模不算小的蚜虫灾情,对于油菜来说,这种规模的虫害简直是要了老命。
虽然村民们隔三差五地就会喷洒农药,但接触过农业的人都清楚,不管是什么虫害,一旦形成规模,想要彻底扑杀,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哪怕是蚜虫这种看似很脆弱的害虫。
但是与其它村民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高飞种的这两亩油菜,虽然由于采取了有机肥改良,地里面的植株并没有其余田里面来的粗壮和茂盛,但是从叶片的外观来看,蚜虫对这些油菜的破坏简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其实这其中的缘由也很好理解,杀虫最难杀灭的其实是那些隐藏在死角里的害虫和不知道藏在哪儿的虫卵,偏偏蚜虫的繁殖速度堪称惊人,因此一旦虫害形成了规模,不管你打药打的多勤,总会出现春风吹不尽野火吹又生的尴尬情况。
可是与同村叔伯们采用的“现代化农业种植技术”不同,高飞采用的是自己所学到的生态化农业这一套,这两年不断用有机肥改造土壤不说,还从一开始就引入了希望农业科技公司的微型生态化系统——这套系统除了要在周围配套种植部分非经济类植物之外,由于抵御病害的有益菌群和用于抵御虫害的益虫补充繁殖也是重中之重。
因此,当同村的叔伯们为了那杀灭不尽的蚜虫苦恼不已的时候,高飞却因为自家田里面有着数量众多的七星瓢虫和食蚜蝇而屁事都没有——益虫防治虫害的机理和农药防治的机理完全不一样,有着那么多勤劳的小东西不分昼夜地捕食,蚜虫根本就泛滥不起来。
事实上,正是由于同村叔伯们的大肆施药,隔壁田里面原本为数就不多的七星瓢虫和食蚜蝇也被迫朝着高飞的田里迁移,这才让高飞连烟叶水和沼液都不用释之余,还平白省去了至少20元的购虫费用——要知道,虽然由于希望农业科技有补贴,分散在各地的昆虫培育所的虫子是免费提供给学员的,但是山城物流的配送费还是需要支付的。
啧啧,看来多听那些辅导员的建议是有用的,也幸亏当初自己言听计从,把家里面的两亩坑田换耕成了两亩地势更高的平田,要不然,在农药的扩散影响下,自家这些虫子肯定会遭殃(所谓坑田,就是一些高度落差比较大的梯田,远远看上去就好像田是在坑里一样,由此得名。贵州地处山区,这种坑田并不少见。)
……………………
正当高飞想要动身,去村口那家坐落在河边的土法榨油厂(村集体所有)视察一下机械状况的时候,一名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嬢嬢远远叫住了他:“飞毛(高飞的小名,同时“毛”也是铜仁那边对于小孩子的昵称),莫忙起走!”
高飞转过身来,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嬢嬢……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初自己返乡之时,这位嬢嬢可没少嚼舌根。
这位嬢嬢脚步如飞地走到高飞面前,连粗气也不带喘一下,只不过表情略有些扭捏:“飞毛,那个……我想问一哈,你田里面的油菜咋个长得囊个好勒?”
高飞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当初搞这个试验田的时候,没少在村里面大肆宣扬生态农业的原理和价值,这位嬢嬢不可能不清楚自己这两亩油菜为什么没怎么受蚜虫影响的原因——人家可是务农了好几十年的人,许多对于城里人是空白点的知识,对于他们而言简直就是常识。
不过贵州的乡村宗族观念向来比较浓厚,面对着长辈的询问,高飞自然不可能回呛,当下仿佛什么也察觉到地把中间的原理原原本本地再复述了一遍。
那位嬢嬢嗯嗯嗯地耐着性子听了好一会后,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飞毛,听说……你去年让黑毛种的那一亩水芋头(就是古早以前的那种小芋头,吃起来黏滑黏滑的那种,一般长在水田里),卖到了2块钱一斤?”
“黑毛”原名叫宋友龙,是高飞的发小,也是他回村成立了合作社后,唯一肯入社的非家庭成员;
当初在高飞的怂恿下,硬是扛着家里面的无数板子要了一亩地做“去害化”处理,经历了一年毫无产出外加花钱种了一大堆超富集植物之后,终于在去年开始引水种水芋,并且成功卖出了2块钱一斤的超高价(此时的水芋普遍收购价也才在5-6毛/斤的水平)!
要知道,水芋可不比谷子,那玩意压秤的很,即便是由于中间没有施磷钾肥壮根,宋友龙那一亩地的产出也超过了1.5吨——这可是3千块钱的收入啊,而且还是半年的收入,绝对比种水稻划算的太多了。
最关键的是……人家那一亩水田里同时还养着鲫鱼和十几只鸭子啊,综合一算,那收入简直没谁了!
高飞点了点头,然后应了一声,然后看着眼前的嬢嬢,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他自然清楚这位长辈真正关注的自然不太可能是宋友龙的生态混养水田,甚至也可能不是自己的这两亩油菜——他太清楚自己这些同村长辈了,由于过去十几年这些人没少被骗过,因此在自己的模式没有彻底被证明价值之前,除非是有人强迫,否则他们是不太可能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学习自己这种头一年几乎没有产出,未来三年内的产出量也并不达标的生态农业模式的。
眼前这位嬢嬢似乎并没有看出高飞此时的心中所想,只是按照她的模式自顾自地把话题引下去:“飞毛,念过书的人果然不一样,你这两亩油菜长得真好……对了,我听说你们这样种出来的油菜,会收的更贵一些?”
高飞笑了笑:“如果直接卖油菜籽的话,虽然会贵一点,但不过也就是比寻常贵的油菜籽每斤贵个一两毛之类的——但是如果用村口的那个榨油厂的机器进行手工压榨,并且经过质检后给【铸华食用油】进行贴牌生产的话,那倒是真的能卖个好价钱。”
高飞这话倒是没说谎,与后世不同,其实在08年以前,国内食用油市场一直都是三分天下的局面——虽然猪油已经逐渐声弱,但菜籽油却以微弱的优势占据老大的位置,后世大行其道的大豆油,此时任被华夏人的血脉压制着。
但是此时菜籽油的压榨同样存在着诸多的不便;
首先油菜的种植区域过于分散,除了少数几个区域外,其余的油菜种植基本上以村级为单位夹杂种植,1v1收购的话,光运输和人工费用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其次,而且菜籽的去皮和晾晒在此时并没有更合理的工业化手段,依然以人工手段为主,偏偏油菜籽过于细小,单纯收油菜籽的话质量不好把控,要是严格起来,光水份和霉变率这两个指标就能把收购人员整崩溃;
因此,铸投商贸给出来的政策就是“就地生产”+“贴牌收购”,只要你能提供生产过程中的有效视频,并且每一批的菜籽油经过监测后质量达标,他们分布在各个城市的工友之家就会按照合同,以一个绝对令人满意的价格把这些菜籽油收走——这种以成品油为最终验收标准的二级收购方式,既能有效规避了原料收购环节中存在的一些纰漏,还能在压缩企业生产成本之余,让出更多利益给种植户和乡镇级的榨油企业。
当然,由于营销需要,不同压榨方式所生产出来的菜籽油收购价格会有所区别,那种通过敲击或者拧压制作出来的手工初榨菜籽油除了风味要强一点外,价格也肯定要贵上一些;
只不过,似乎是为了某些目的,铸华食用油在菜籽油收购这一块并不是采取一视同仁的态度——如果你不是双层ppp结构,且拥有种植户股份的榨油厂,即便你能提供完整的视频资料,但收购价格也依然会低上半筹。
………………
看着高飞似乎被提起了谈性,那位嬢嬢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之后,旋即叹了口气:“飞毛,说实话,从你回来之后,一开始我们还没注意到,直到你又是搞生态农业,又是收山货,又在河坝里搞那个半自然放养的小鱼场的……我们才发现,原来我们稿坪村的好东西有囊个多!”
事实上,后世被戏称为西南f4的那几个省份,每一家都有许多并不为人熟知的好东西。
就拿身处贵州的稿坪村来说,山上那些被当地人视为烂贱物的野葱和折耳根,在南方许多一二线城市里,却凭借着与人工培植截然不同的风味成了一等一的抢手货(折耳根就不多说,懂的都懂;野葱酸菜不知道诸位尝过没有,风味简直绝了),因此另行在山上包了四五亩荒山进行半野生种植的高飞,在去年竟然很是发了一笔。
除此之外,由于贵州河流众多,乌江及乌江支流的各个水系中,同样也蕴含着无穷的商机——稿坪村就有那么一条并不算宽,但水流量还算可以的小河,河里面有一种被本地人叫做“车车公子”的类似鲫鱼,但身上有三种色彩的鱼类,个头虽然不大,但味道绝对堪称无上美味。
事实上,这种本地人成为车车公子,正式学名未知的鱼类,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一直被本地人所喜爱,只不过后来由于电鱼、炸鱼行为的泛滥,产量迅速下降,甚至到了寻常很难见到的程度。
原本没了就没了呗,反正对于本地人来说,这个头顶多只有一掌长的玩意不经饱,就算是没了,无非是少了一种可以免费获取的打牙祭美味而已。
但是等到高飞回来后,发了疯地在上下游寻摸了好几天,然后如获至宝般地打电话摇来了几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专家,时隔一年后又在村尾某个叫做“达木港”的较深河段搞了个面积不算很大的小鱼场,用半天然放养的形式养殖起上千尾由那些专家繁育出来的车车公子,并且在去年年末以一个足以吓死他们的价格把这些车车公子卖给铸投国贸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那条完全没有被本地人放在心里的小鱼,才尼玛才是真正的金疙瘩啊!
我滴个乖乖……刚刚长过手掌的车车公子,竟然是按条卖的,而且能卖到6块钱一条,那些城里人和岛国人真tmd有钱!
这位嬢嬢狠狠甩了甩脑袋,把车车公子的事情甩在脑后,毕竟养鱼是需要技术的,而高飞的这种生态化养殖的方法更加繁琐,而且村子里适合养鱼的河段又少的可怜,她可没这个心情去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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