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深的精神十分亢奋。
她回忆着那一刹那被照亮的顾成殊的面容,整个人沉浸在那种洞彻黑暗的光芒之中。她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拿着笔,对照着自己在车上画下的歪歪斜斜的草图,开始完善自己的设计。
凌厉而灿烂的,肆意而高贵的,漫不经心而惊心动魄的。
黑色,接近黑色的墨蓝色,接近黑色的深灰色。
金色,繁复华贵的金线,重叠使用的金线蕾丝。
黑色裙摆上金色的线条游走,大面积冷色调上唯有一线灿烂连成鹰隼与猎豹,破开惊艳的焦点。
橄榄与月桂自天鹅绒裙摆下面蔓延攀爬,却被冷峻诡秘的黑色压在一角,只透露了隐约的亮色。
纯黑的裙子压在全身,黯淡得如同黑夜,只等走动的时候,裙摆随风泄露里面气势逼人的金线刺绣。
过度亢奋的大脑一刻也停不下来。窗外天色蒙蒙发亮,她喝光了顾成殊给她拿的那瓶水,将最后一件黑色丝绒与黑色蕾丝拼接的裙子完成雏形后,终于熬不住了,直接倒在客厅沙发上就睡着了,连走到房间里的力气都没有。
叶深深是被手机铃声唤醒的。
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电脑旁边,抓起自己的手机,痛不欲生地按下接听,声音如同游魂:“喂……”
“深深,你还在睡觉?已经8点了。”叶母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一听到妈妈的声音,叶深深顿时清醒了:“哦,对……对啊,我们上班不早,所以我还在睡……”
“那宋宋是骗我了?说你每天早上5点多起来画图什么的。”
“没有每天啦……偶尔睡不着就早点起床……”比如今天就没起得来,因为昨晚已经画过了。
叶母在那边沉默了一下,叶深深还以为手机坏了,拍了拍,问:“妈,在听吗?”
“在的……”叶母迟疑许久,终于说,“我在车站。”
叶深深顿时愣住了:“啊?车站?你去哪儿?”
“来看你,我已经下车了。”
“妈你不是开玩笑吧!你过来了?”叶深深顿时傻了,赶紧抓抓自己的头发,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对,妈的行李不多,自己去你那边就行了。你不是说你租的屋子在地铁口吗?”
“对啊,在地铁口,我发换乘路线给你,我在地铁口等你。”让妈妈在车站等着自己去接也不是事儿,她又惊又喜地埋怨她,“妈,你过来怎么都不说啊??”
“昨晚上的车,怕打扰你休息。”妈妈似乎不愿意多说,只敷衍着说,“等见了面再说吧,就这样,我去找地铁了。”
叶母挂了电话,叶深深握着电话呆了几秒钟,然后赶紧冲到卫生间,洗脸刷牙捯饬自己。等弄好了一看镜子里,顿时快哭了:“糟了,这面无人色的模样,怎么见自己亲妈啊?”
想想又赶紧给陈连依打电话:“陈姐,我妈忽然过来了,我今天请一天假可以吗?”
陈连依说:“可以呀,你昨晚应该累坏了吧?我们今天过来一看满大厅的衣服,都被你惊到了。你知道吧,地下室的水都淹到膝盖了,要不是你把衣服抢救出来,这回可真要糟糕。”
“我也是刚好在嘛,应该的……”叶深深说着,又看一看自己手背上的伤口,顿时更想哭了——肯定又要被妈妈骂了。
“对了,你请一天假倒是没关系,但是有件事你是不是忘记了呢?”陈连依压低声音,“过两天可是月度考核的日子,我记得你还没有把月审设计交给我吧?”
“啊……”叶深深顿时快哭了,“我本来准备今天交的!糟了糟了,要是不交的话,是不是又要扣5分了!”
“每周考核才扣5分呢,这回可是月考核,铁面无私的方老师说不定会扣你8分啊!”陈连依低声说,“设计图可是要你自己本人打印签字上交的,我就算可以帮你把电子稿打印出来,也没法签字,更没法冒充你交到方老师手里呀!”
“这样吧陈姐,我估计我妈应该没这么快,我马上把稿子送过去给你,然后回家等我妈,好吗?”
“那你尽快啊!”
叶深深飞快地拷出昨晚的作品,然后赶紧换衣服出门。
就在出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拿出备用钥匙塞在门口的消防箱角落里,然后给妈妈发了条消息:
妈,我临时有急事出去一趟,马上回来。你要是敲门没人应的话,钥匙在门口消防箱右角落,可以自己先进来等我。
她飞奔去地铁,可惜昨晚实在太累,到现在不过睡了两三个小时,跑了两步差点晕倒,只能扶着头慢慢地走。
算了不赶了,反正实在不行妈妈也能进门。
到工作室时,物业正在地下室抽水,熊萌蹲在那儿看着。一回头看见叶深深来了,熊萌立即弹跳起来,蹦到她身边:“深深,你真是强人啊!这么多的衣服,你居然能全部抢救回来!”
“哈……是啊,有几个衣架确实有点重。”她说到这里,赶紧朝外面看了看,发现停在那里的顾成殊的车子已经不见了。
身后有个声音传来,带着怪怪的腔调:“是啊,我们都要向叶深深学习呀,每晚在工作室加班加点,尽心尽力,真是十佳实习生呢,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她送个锦旗?”
叶深深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个一直跟着路微的姜秋。
路微的声音远远传来:“姜秋,你的设计图交了吗?没交的话赶紧啊,还有空在这儿磨嘴皮子。”
姜秋诧异地回头:“来了来了。”
叶深深更诧异,没想到平常有事没事就刺她一下的路微,今天居然没和她做功夫,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了,路微不针对她,她简直是谢天谢地了。所以她转身就开了电脑,打开U盘审视自己昨晚的设计。
昨晚画得简直入了魔,今天看来也令自己惊叹,怎么就能设计出这么好的衣服呢?每一件都这么完美,简直爱不释手。
沉浸在幸福中的叶深深择取了完成度最高的一件,黑色丝绒复古长裙上绣金线猎豹的那张,然后打印出来签字,取过硬纸做的设计图护套装好,送上楼给方圣杰。
方圣杰接过她的设计图,一眼瞥到她的手背,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看了看,说:“昨晚不小心弄破了。”
“是抢救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吗?”方圣杰随手将设计图放在窗边,那边一叠一模一样装着硬纸护套的设计图正堆成一叠。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去看她的手。叶深深有点不好意思,将自己的手缩回来,说:“是啊,我当时有点急,就在墙上蹭破了。”
“那你可要好好恢复,设计师的手也是很重要的。”他笑着端详她的憔悴神情,“给你放两天假,回家休息吧。”
“谢谢老师。”叶深深简直是意外之喜,正想请假呢,就主动给她放假了,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
叶深深下楼开心地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
熊萌问她:“明天会来吧?”
“可能吧。”能陪妈妈玩两天,多好。
“其实明天不要紧,但后天可一定要来呀!”熊萌神秘兮兮地看看周围,低声说,“我听说,后天Element.c的亚洲区负责人到访我们工作室,到时候我们的设计作品也会一并送上给他们看的。”
坐在旁边整理资料的魏华听到了,也凑过来,问:“前几天的报道你们看了吗?安诺特集团已经和Element.c在谈收购啦,如果成功的话,Element.c再经营几年,说不定也能跻身世界顶级的品牌了。”
熊萌一副行业中人的模样,说:“品牌什么的难说,但是我知道Element.c里面那个新设计师阿方索,本来说因为风格不合所以要离开的,结果现在很有可能被转聘到安诺特下属的DonnaKaran去,也有人说可能是Celine,哇,简直是一步登天啊!”
“切,一个20多岁的新锐设计师,Celine能要他吗?”
“伊夫圣罗兰十七八岁就进入Dior了好吗?你得允许这世界存在天才呀!”
叶深深笑着听他们斗嘴,一边拎着东西朝他们挥手:“我先走啦,后天见。”
“拜。”熊萌朝她挥手,然后继续与魏华斗嘴。
陈连依恨铁不成钢地敲敲他们的桌子:“小熊你闲着没事干吗?方老师要寄个东西到国外,你赶紧帮他寄送一下!”
“好嘞!”熊萌立即跳起来,跑上楼去找方圣杰,“方老师!哪个东西要寄?”
方圣杰正要出去,随便指了指柜子:“把你们的实习作业整理一下拿到会议室,后天要给访客看。另外一叠是我近期的作品,你帮我寄到法国巴黎,地址去找莉莉丝要。”
“好的!”熊萌去收拾那两叠设计图,一叠是他们的实习作品,放在离窗户比较远的地方。他小心地搬到会议室,放入柜子中。“幸好昨晚深深挪开了,否则要是依旧放在窗边,肯定会被雨淋湿。”
另外一叠,他随手翻了翻,和实习作品一样,全部都以工作室专用的设计图护套套好了。他抱起来,跑去找莉莉丝要地址。
莉莉丝说:“小熊你这个冒失鬼,可别把地址抄错了!”
“放心吧,我做事最稳重了!”他抄着地址,随口问,“对了,这个东西是寄给谁的呀?”
“不知道啊,反正每隔一段时间方老师就要把自己近期所有的设计图都寄给他的,虽然似乎从来没有得到回音,但他还是坚持两个月寄一次的。”
“哦……”熊萌也不在意,挥毫疾书,“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
莉莉丝等着他,无聊中随手取过第一张,从护套中抽出一半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赞叹:“哇,这裙子……这猎豹……”
“怎么啦?”熊萌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这件太美了!不知道老师什么时候会发表啊!”
熊萌凑过去看了一眼,顿时手中笔都掉了。他以颤抖的手抢过那张设计图,将它扯出大半来,直盯着看了足有三分钟,喉头才咕的一声吞下口水,喃喃地说:“我这辈子要是能设计出这样的作品,死也值了!”
“我这辈子要是能穿上这件衣服,死也值了。”莉莉丝白了他一眼,将设计图又塞回护套中。
熊萌捏着保护套,喃喃自语:“妈呀……老师太伟大了!”
“是啊,自从他开始商业设计之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这样的作品了!”莉莉丝感叹说,“我还以为他要陷入低谷了,现在看来,可能他最顶峰的生涯正在开启中呢……不过好像老师换了风格。”
“是有差别,不过这种典型的板绘,用笔习惯什么的,还是承袭了老师习惯的。”熊萌怀着激动的心情,小心地将设计图用报纸包好,再用防水油纸包好,然后用胶带缠了好几圈,郑重地交给莉莉丝:“我们新的一批实习生都在向着老师学习呢,希望能尽快靠拢。”
叶深深飞奔回家,打开门对着里面喊:“妈,我回来了!”
无人应答。她看见一切如常,又看看时间,自己赶得太快了,妈妈好像还没过来呢。她试着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发现接不通了,也只能无奈决定,等妈妈来了带她去买个新手机,把那个时好时坏的高龄手机给换掉。
昨天刚刚下过雨,今天天空阴暗,风越来越大。叶深深见阳台上的窗帘被风吹得打横飞起,便走到阳台上去关窗户。
就在她关好门拉住窗帘时,传来开门的声音,门被人打开了。
叶深深开心得差点跳起来,就要去迎接妈妈,却先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深深还没回来?”
她听到这个声音,在记忆中慢慢想起那些令自己撕心裂肺的往事,不由自主地呆了呆,然后慢慢缩起身子,躲在了窗帘之后。
妈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是啊,敲门都没人应,应该是还在外面忙吧。”
在阳台没听到敲门声的叶深深,站在窗帘后面,一动也不动。
妈妈带着一个男人走进来,一边脱鞋子一边说:“我们先坐一会儿吧。深深这孩子,房间怎么还是这么乱,昨晚吃的葡萄皮都还在,真是的……”
妈妈一放下东西就开始忙碌着收拾屋子。那男人则在沙发上坐下,问:“见到她之后,我们该怎么说呢?”
妈妈迟疑了一下,说:“就说我们准备复婚了……深深难道还会反对吗?”
叶深深默默将自己的头抵在窗户上,死死咬住下唇。
听到那男人又问:“那我们,该怎么跟她提钱的事情?”
“先不提吧,等过两天再说。”母亲停了一会儿,疲惫的声音终于传来,“好歹我是她妈,你是她爸,俊俊是她弟弟。深深是个好孩子,她要是有钱的话,一定会拿出来给俊俊的。”
“不过要尽快,毕竟俊俊还等着救命呢。”男人叹了口气,语带愤恨地说,“对方也太不讲理了,虽然他们儿子在斗殴中死了,可俊俊也瘫痪了,凭什么还要我们赔这么多钱?”
妈妈低声说:“法院就这么判的,我们有什么办法?”
男人抱头叹道:“现在俊俊判了10年监外,还半身瘫痪,我们比那家人惨多了!可那混蛋死者家属居然还天天堵我的门要钱……”
母亲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要赔那么多钱,可我也不知道深深现在手头有多少,只能让深深尽量帮帮忙了……”
男人顿时嚷起来:“什么叫尽量?我听路小姐说,她的店现在很有名,有个男人给她大把大把钱花!要是凑不齐40万的话,就让深深把店转让掉凑齐嘛!俊俊怎么都算深深的弟弟,她要是不出钱救弟弟,我们就不认这个女儿了!”
躲在窗帘后的叶深深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胸口痛得像是有刺刀往里面捅进去,可那刺刀又是火烫灼热的,连带着燃烧的愤怒,让她整个人痛极气极,几乎快要炸开。
母亲把头转向一边,摇头说:“顾先生只是投资,他不是给深深钱,只是给店里出资而已,深深凑不出这笔钱的。就算她能凑出,这是她和朋友开的店,她也不能一个人把店给卖了啊。”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怪我和别的女人生了俊俊对不对?”男人搂住叶母的肩膀哀叹,“芝云,深深也是我女儿啊,我也知道她不容易,可她现在是唯一能救俊俊的人了,除了她,谁还能拿得出钱来?而且路微不是也告诉我们了,现在还有大明星找深深设计衣服,那一件得多少钱啊?40万对深深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再说,没钱她可以先向那个有钱人借吧?深深要是还有人性,就不会丢下她弟弟的,也不会眼看着我们被人逼上绝路的,对不对?”
叶母茫然无措,只说:“再说吧,我和深深商量看看。”
男人长叹一口气,和叶母并肩坐在沙发上,悔恨地说道:“芝云,过往都是我对不起你们,现在我算看清了,到底结发夫妻不一样。我已经和那个狐狸精离婚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以后我们复婚,带着深深、俊俊一起,好好过日子。”
叶母迟疑地看他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叶深深靠在阳台的墙上,拼命咬牙抑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却无法控制自己眼中的泪水簌簌顺着脸颊流下来,将自己面前的窗帘打湿了一大片。
她长长地吸气,长长地呼气,用力地抑制自己,免得在这样的角落里大放悲声,免得泄露自己的行迹。
两人靠着坐了一会儿,男人又看了看时间,说:“你给女儿打个电话吧,她应该快回来了吧?”
叶母看着手机皱眉:“手机该换了,到了外地就没信号。你给她打一个吧?”
“万一她不想见我呢?我们不让她到车站来接,还不就是怕她一看见我就生气走人吗?”他叹气说,“唉,不过亲生女儿总不会把亲生的爹给赶出门吧?”
母亲想了想说:“地铁口那边不是有个菜市场吗?我们去买点菜,我给深深做她最喜欢的糖醋里脊。”
“那走吧,现在讨好女儿是大事。”两人说着,一边收拾带来的东西,一边讲些北京的天气,带上门出去了。
关门的声音响起,叶深深再也忍不住,终于顺着身后的落地玻璃缓缓坐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痛哭失声。
哭了一阵子之后,她抬起手肘抹抹眼泪,从窗帘后出来,拎起自己的包,胡乱塞了些东西在里面,然后打开门,直接下楼。
她沿着小区的路走,越走越快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没有母亲了,也没有家了。
她不想面对不愿意面对的人,不想谈不愿意谈的事情。
她只想不顾一切往前走,愈远愈好,最好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连回忆和过往都找不到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叶深深失踪了。
她的父母做好了饭菜在家里等她,一直到天都快黑了,发现她还没回来,这才觉得真的不对劲。
叶母用叶父的手机打电话给她,却发现她怎么都不接电话,后来甚至直接关机了,而且,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叶母终于无奈,给沈暨打了电话,告诉他叶深深失联的消息。
沈暨震惊了:“不会吧?阿姨您到北京来,她和您还没见面,却不见了?”
“是啊……会不会出事了啊?”叶母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您别急,我马上帮您找找看。”他挂了电话,马上拨叶深深的号码,发现她果然关机了。
在这个世界上,关机的人,简直就是等于人间消失。
沈暨给顾成殊打电话,劈头就问:“你知道深深失踪了吗?”
正是午餐时间,顾成殊隔着餐厅的窗户看看下面的城市,皱起眉:“无缘无故她失什么踪?”
“她妈妈来北京找她了,她说自己临时要去工作室处理一点事情,将钥匙放在门口给妈妈。结果她妈妈从昨天中午等到现在,叶深深还是没有出现。她妈妈给她打电话,一开始是没人接,后来直接就关机了。”
“工作室那边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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