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次无意中听到海面上传来九渊的歌声,惊为天籁,提着花篮驻足听了许久,可怎么也找不到唱歌的人,布春时间刻不容缓,她跺跺脚,捡起海边的一个海螺,留下了自己的心意。
当仙子离去后,躲在暗处的九渊才缓缓现身,他捡起海螺,将它贴在耳边,在徐徐的海风中,听到了里面温柔如水的声音。
“你唱的歌真好听,希望来年布春,我还能在这里听到你的歌声。”
那大概是九渊第一次落泪,他在海风中站了许久,听着耳边海螺里一遍遍传出的声音,感觉心口某处都融化了,留下一片氤氲的暖意。
此后一年九渊都怀揣着那个海螺,时不时就拿出来听一听,说不清都听了多少次,迎面拂来的海风中,他心中也开始有了一种隐隐的期盼。
第二年春分时,仙子如约而至,果然又听到了海面上传来的歌声,她还见到了留在海边的那个海螺。
“我叫九渊,如果你愿意,每年春分我都会在这里为你唱歌。”
声音低低柔柔,一字一句仿佛风铃摇曳,仙子捧着海螺,几乎要醉倒在其中,有什么伴随着那个约定,一并萦绕在心头,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美丽秘密。
“我叫辛妍,认识你真好,明年我还会来,来这里听你唱歌。”
海螺就这样年复一年地传递着,九渊和辛妍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仿佛久别重逢的故人,以海螺为信,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浪漫交流。
“九渊,我也爱读《诗经》,最喜‘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一句,你能将它编成一首歌吗?”
“辛妍,谢谢你带来的花,它和你的笑容一样美。”
“九渊,我在天上的日日夜夜,都盼着布春这一天,因为等到这一天,我就能听到你的歌声了。”
……
九渊其实一直以来以四海为家,因为相貌的缘故,他从不在一个地方过多逗留,但自从认识了辛妍后,他便留在了西海,避开人烟,躲在海底,等待着一年一次的相会。
直到有一年,海螺里开始传出辛妍羞涩而灼热的情意—
“九渊,我喜欢你,让我见见你好吗?”
起初九渊愣住了,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情愫,因为他也在年复一年中深深爱上了辛妍,爱上了那个美丽善良的仙子,但随着海螺里一遍遍传出的声音:“让我见见你好吗?让我见见你好吗?让我见见你好吗?”
九渊颤抖着,却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恐慌当中,他抚上自己丑陋的脸颊,一颗心如坠海水,浮浮沉沉,压迫得他呼吸不过来。
他爱辛妍,他当然也想堂堂正正地走出来,不再躲在暗处,而是与她面对面,在温柔的海风当中,牵着她的手,亲自唱歌给她听。
可是,可是……他不能,他这副模样怎么见辛妍?
他怕吓到她,怕她嫌恶他,怕她逃得远远的,从此再也不出现,再也不用海螺与他通信,用柔柔的声音告诉他,她很喜欢他,很喜欢他的歌。
九渊抱住头,蜷缩着身子,失声恸哭。
他太害怕,害怕失去她,苦涩的眼泪也无法改变他是只癞蛤蟆,是只丑陋的癞蛤蟆的事实。
无法言说其中的挣扎,如果再来一次,九渊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找到敖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无助可怜地对他提出:“三太子,能借你的脸用一天吗?”
用一天,就用一天,在春分时节,辛妍提着花篮来到西海的那一天,用这张完美无缺的脸,在海风中对着她唱歌,对着她吟出“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不让她所有的期盼破灭,让她一直在心底保有那份美好的幻想。
他将在那天牵着她的手,告诉她,他也很喜欢她。
这是种欺骗,是种彻头彻尾的欺骗,九渊比谁都清楚,可他做不到以真正的面容去见辛妍,更不忍心打破辛妍的所有幻想。他宁愿保全这一天,然后远远躲起来,永远不见辛妍,抱着这美好的回忆了却残生。
他多么明白,他这丑陋的癞蛤蟆和辛妍那美丽的瑶池天仙,有着云泥之别,是永远不可能的,能有一天的美好回忆,他已经该心满意足,没有资格再奢求更多。
用漫漫余生的痛苦追忆,换取相见的一天,夜深人静时,陪伴身旁的只有摩挲过无数遍的海螺,与穿过袖间凄寒的风。
这的确是个饱含欺骗的行径,却更是个满载哀伤的故事。
敖玉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复杂心情,那是种说不上来的又叹又怜,胸腔里有什么堵得难受不已,他颤声问九渊:“值得吗?”
九渊捂住脸,许久,泪珠从指缝间淌出,他喉头滚动,嘶哑着声音:“值得不值得,谁又说得清呢?”
敖玉与九渊相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他那种绝望的神情,那是种连最冷漠的人都会为之动容的悲怆,悲怆里却又含着小小而又卑微的希望,叫敖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头哽咽,只想成全眼前这个可怜人抛却所有尊严的祈求。
敖玉答应了九渊,在婚礼前不久,他和九渊换了脸。
换脸后,敖玉在龙宫里闭门不出,佯称身体不适,掩人耳目,只等着九渊和辛妍相会一天后,偷偷回来将脸换回给他。
但九渊再也没有回来。
敖玉闭门好几天,谁都不见,挨到大婚前夕,宫人要给他试喜服了也不出来,一切的一切终于兜不住了。
最后是龙王强硬地一脚踹开门,万圣公主也闻风赶来,一群人围在床前,敖玉避无可避,裹住全身的被子就那样被猛地掀开—
尖叫四起!
那当真是敖玉此生最不愿记起的一幕,他就像个怪物般,颤抖着跌下床,被众人团团围住,蓬头散发,狼狈不堪。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他说自己就是敖玉,他只是和别人换了张脸,可是没有人相信他,龙王扼住他的脖颈,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一派胡言,毒物,快交出我儿!”
他口吐鲜血地爬起,挣扎到万圣公主腿边,万圣公主却尖叫着向后闪躲,眼神里满是嫌恶:
“不,不,你这恶心的丑八怪绝不是三太子,快说,你把三太子藏到哪里去了?”
至亲的父王、昔日的恋人、从前的属下,整个龙宫上下都没有一个人相信敖玉,他百口莫辩,直接被当作谋害三太子的人关进了水牢,择日问斩。
那大概是敖玉一生之中最漆黑而绝望的时刻,他几乎要疯了,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相信,只因为他那张陌生而丑陋的面孔。
多讽刺,躯壳里面的依旧是他,他只是换了张脸,便彻底丢失了身份,丢失了至亲,丢失了爱人,丢失了一切的一切。
龙宫甚至传出是他这个妖物吃了三太子,与他合为一体,才会长出龙鳞,变成龙身。但他那张蛤蟆脸是骗不了人的,他根本不是三太子,他是个恶心的怪物,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敖玉身心俱疲,恍惚间也不认识自己了,甚至有一种自己究竟是谁的错觉。
他逃了,在行刑那日突破重围,身负重伤地逃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便是从那天起,敖玉离开了生活数百年的西海,踏上了艰苦的“寻脸”之路,执拗地要找回自己的身份。
他将全身裹在黑斗篷里,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寻九渊,只知道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找,每到一处就停留一段时日,想方设法将那里的“脸”都看遍,几十年来,他不知踏过多少块土地,看了多少张脸,可没有一张是他自己的。
终于,他绝望之中打听到北有云岭,岭中有神巫千姬,她有一面浮石镜,或许能帮助他找到想找的人。
这便是他不辞辛劳赶赴雪山的原因,这一回,他孤注一掷,只盼能不再失望。
(六)只要你还是你,你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这些年我无亲无友、无儿无家,孑然一身,多少次走不下去,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走在苍穹之顶的路上,不再掩饰真名的敖玉叹道,他身旁的锦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眸中泪光泛起,语气却坚定不已:
“敖大哥,不管这一回成不成功,我都会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敖玉似受到了触动,被握住的手有些发颤:“你,你当真不介意我的脸?”
锦烟摇头,笑得温柔,却又含了抹动人的羞涩,她长睫微颤:“外头的不过是个壳子,我更在乎的……是壳子里面的你。”
风掠长空,雪落肩上也白头,这一定是敖玉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皑皑白雪中,两道身影久久相拥,落入了神巫千姬的浮石镜中,她修长的手指抚过镜面,笑得眸光深深。
“傻姑娘,你在乎壳子里的他,却不知人家也会这样在乎你吗?”
像睡了好长一觉,敖玉如浸在海水中,浮浮沉沉,耳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伴随着小声的啜泣。
他陡然惊醒,猛地坐起时,只对上锦烟满布泪痕的一张脸:“敖……敖大哥……”
她有些慌张地别过头,胡乱一抹,再转身时,脸上已经露出笑容:“神巫千姬已经答应为你寻找九渊的下落了,她会将他带到你面前,你很快就能恢复原貌了。”
几天前,敖玉与锦烟不辞辛劳,终是登顶见到了神巫千姬,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和请求,但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没什么印象了,他像睡了好长一觉,醒来时便已听到神巫千姬答应他的好消息。
奇怪的是,面对满脸含笑的锦烟,敖玉却高兴不起来,他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半月后,神巫千姬终于回来了—带着九渊与辛妍一同回来了。
九渊曾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敖玉,见不到他本来的那张脸了。
前尘往事,真如梦一般。
“三太子,一别经年……”
泪水夺眶而出,九渊一步步走近敖玉,激动得双手发颤。
有生之年还能与故人重逢,他日日夜夜盘桓在心头的那个结终于可以解开了,不用待到黄泉路上还不得解脱。
神巫千姬按照浮石镜的指示,在一座孤岛上找到了九渊与辛妍,不,确切地说,是救出了他们。
对于当年之事,敖玉想过千万种可能,但绝不会想到现实是那样匪夷所思—
不是故意,不是欺骗,当年没能及时赶回去换脸的九渊,其实是中途发生了意外,与仙子辛妍一同流落在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一困就是几十年,沦为岛上最下等的奴隶,始终不得脱身。
那一年的那一日,将脸换给九渊的敖玉,为掩人耳目,在龙宫闭门不出,压根不知道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时九渊正和辛妍在西海边上相会,以海螺传信多年的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一个面如冠玉,嘴角噙笑;一个提着花篮,长发飞扬。一切都美好得像个梦,他们终于真真正正地触碰到了彼此,四目相对,在温柔的海风中动情相拥,互诉心意。
该唱给对方听的歌,该说给对方听的话,一曲一阕,一字一句,十指紧扣,深情依偎,蓝天白云下,时光停在这时刚刚好。
但不幸的是,九渊与辛妍情意正浓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了。
风声飒飒中,西海边上忽然来了一群妖魔鬼怪,竟是魔族浮屠塔里的群妖们叛逃,在魔兵的追赶下逃到了西海,两帮人兵戎相见,剑拔弩张,随着一道血光溅起,一场恶斗一触即发,海浪呼啸,风云变色。
那时的场面当真混乱,鲜血几乎染红了半边天,九渊与辛妍也被波及,无辜地遭受误伤,更是在最后被卷进了魔族少主发启的阵法中,滔天的光芒里,那些叛逃的妖精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只只魂飞魄散,九渊死死护住辛妍,口吐鲜血,被强大的冲击震飞出去。
醒来时,他们已经被海浪冲到了一座陌生的岛上,身负重伤,法力全无,几乎只剩半条命下来。
那座岛,就是浮石镜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夜罗岛。
夜罗岛,与世隔绝,不通外界,岛上自有一套特殊法度,这法度便是将九渊与辛妍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祸源,四个字:
以貌定级。
没错,夜罗岛上等级分明,而唯一的划分标准便是相貌,简单来说,就是—
越丑的人地位越高,越漂亮的人地位越低,全国最丑的人才能当上国王与王后,朝臣也是一个赛一个地丑,而漂亮的岛民则通通被打为最下等的奴隶,一生做着各种苦力活,直到死去。
这的确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但其实,以夜罗岛上之人的眼光来看,他们是觉得选了最“美”的人做国王王后、朝臣与贵族……整个岛的美丑评判和外界都是完全颠倒的,因为早在千百年前,他们的审美观就已被深深地扭曲了。
夜罗岛水土很好,俊男美女其实极多,占了国家的大多数,少数才是非常丑陋的,早在千百年前,岛民的审美还是正常的,推崇着最美丽的人成为国王王后,而那些貌丑之人则备受压迫,一世为奴。
渐渐地,那些丑陋的奴隶忍受不住了,在一位智勇双全的首领带领下,揭竿起义,推翻了旧的政权,建立了新的法度,摇身一变,成为夜罗岛的主人,开始了漫长而强硬的统治。
他们选拔各种丑陋的人为官,将美丽的人打为奴隶,重新划分等级,灌输新的美丑观,一代又一代,斗转星移,潜移默化,最后终于达到彻底“洗脑”的结果,生生将整个夜罗岛的审美观完全扭曲,从此岛上以丑为美,以美为丑,是非颠倒,黑白不分。
就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审美观与法度,害惨了流落夜罗岛的九渊与辛妍,他们因为“丑陋”的面容被打为奴隶,戴上脚镣,日复一日地干着苦力,千方百计也无法逃出生天。
说来简直是天大的讽刺,如果以九渊原本的面目出现,那他在夜罗岛至少能当上二品官员,荣升贵族,殊荣不尽,享尽荣华富贵,但命运恰恰喜欢捉弄人,九渊顶着敖玉的那张脸,一做就是几十年的奴隶。
其间他无数次想到过敖玉,他多么想将脸换回给他,他知道敖玉一定也很痛苦,说不定一直在心中痛斥他是不讲信用的小人,可他也没有办法,他根本逃不出夜罗岛,只能日日夜夜被心结反复折磨,不得解脱。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辛妍说出真相,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他们在岛上相依为命,甚至都拜过天地成为夫妻,但一切始终太荒唐,荒唐得他无从讲起,也害怕讲起。
如果不是这次浮石镜搜寻到夜罗岛,神巫千姬赶去救出他们,恐怕这个秘密将长眠于世,与他日后一并入土。
但所幸,一切的一切在今天终于了结,两张错位的脸各自回归,回到了自己真正的主人身上。
抚摸着手下阔别几十年的面孔,九渊一时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却颤抖着低下头,不敢面对辛妍。
所有人的注视中,那个昔日布春的仙子依旧美丽如初,眼含泪光,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爱人,伸出手,温柔地捧起九渊的脸。
“你以为我们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了这么多年后,我还会在乎你长什么模样吗?外头的不过是个壳子,里面的你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还是你,你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回荡着,九渊不敢相信地抬头,眼眶却也微微泛了红,敖玉的心弦亦是一动,扭头望向锦烟,眸光动情,这番话她也曾对他说过。
他和九渊都何其有幸,能遇上她和辛妍这样的女子。
只见辛妍捧着九渊的脸,含泪一笑,竟然踮起脚,轻轻吻上了他的唇,泪水伴随着深情的呢喃:
“因为,对我唱歌,为我写诗,陪伴我多年,打动我一颗心,让我真真切切爱上的你,不就站在我眼前吗?”
那也一定是九渊此生听过的最美的情话,美得像他曾经为辛妍唱过的《诗经》里的句子。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如果深爱的人变了模样,变了身份,不再用曾经深情款款的那张脸对你微笑,你还能认出来吗?沧海桑田,今夕何夕,你能否透过外面的皮囊,触摸到里面的灵魂以及皮囊下的那颗心?
(七)那么,谁……又会之于她呢
浮生一场大梦,人世几番秋凉,这场多年的寻觅时至今日终是完满。
送走九渊辛妍后,敖玉也休养得差不多了,他想带着锦烟向神巫千姬告别。
他想带锦烟回西海,想给她一场最美的婚礼,他要执她之手,与她偕老。
神巫千姬直到这时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三太子能走,锦烟却不能走。”
敖玉大惊,失声出口:“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是我的人了。”神巫千姬望了眼脸色煞白的锦烟,“她将以彩蝶原形,替我看守苍穹之顶的花圃三百年,这是我们达成的交易。”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帮你找九渊?”
一番话将敖玉逼得连退几步,难以置信,他蓦地想起自己昏睡的那几天,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啜泣,现在模糊忆起,那说的分明是:“敖大哥,对不起,原谅锦烟不能陪着你了……”
难怪他醒来时她满脸泪痕,难怪她望向他的目光隐含深意,原来她竟是为了他交易了自己的三百年!
“你当真愿意留下来,同她一起看守花圃三百年?”
这一回,意外的倒是神巫千姬,她摩挲着怀中的浮石镜,微眯了双眼,望着眼前信誓旦旦的敖玉。
“是的,我愿意,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敖玉神情坚定,义无反顾,不顾锦烟的劝阻,锦烟已听得泪流满面:“敖大哥,你真傻!”
神巫千姬却笑了,目视着敖玉:“你得想好了,锦烟三百年都是彩蝶原形,不能说话,不能变身,你忍得了寂寞?还会不离不弃吗?”
敖玉也跟着笑,却并不回答神巫千姬,只是扭过头,温柔地拂去了锦烟的泪水,他长睫微颤,俊美无双的面孔透着深深的情意。
“傻姑娘,当初我那样一张脸你都不离不弃,世上还会有人比你更傻吗?”
风掠长空,白雪纷飞,四目相对的两个人久久未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
神巫千姬忽然放声大笑,拊掌长叹:“好好好,小彩蝶,你没看错人,也不枉我平白设这场局……”
她摸索着浮石镜,在风雪中真心实意地笑道:“恭喜你们,这便下山吧!”
漫天雪花纷飞中,敖玉与锦烟这才恍然大悟,双双对视间,如梦初醒。
原来这一切竟是神巫千姬的一场考验!
锦烟没有嫌弃敖玉的蛤蟆脸,敖玉也没有在乎锦烟三百年的彩蝶原形,说到底,真正爱一个人,壳子里面才是最重要的。
有什么比他在、她在,皑皑白雪,漫漫经年,他们陪伴着彼此更幸福的?
目送着敖玉与锦烟下山时,神巫千姬站在苍穹之顶,头一回感觉到了孑然一身的寂寞。
“小彩蝶,不经一番考验,又哪得满花圃的芬芳,有朝一日,你会感谢我的……”
她笑着,拂去了肩头的雪花,望向天边,久久未动。
世间是有那么一种感情,就像敖玉之于锦烟,九渊之于辛妍,能超越一切,温柔得无坚不摧。
那么,谁……又会之于她呢?
千魅洲之长乐
(一)
归长乐是个寂寞的皇后。
她最大的爱好就是酿酒,平素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坐在轮椅上,穿过宫中长长的走廊,穿过后院竹林间的风,穿梭在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小酒庄里。
陪她一同寂寞的,除了窗外斑驳的竹影,天上高悬的明月,还有满满当当一个酒庄里,她亲手酿制的各种美酒。
当柔妃怀上龙裔的消息传遍宫中时,归长乐仍在酒庄里酿酒,韦子七站在她身旁,欲言又止:“你……不难过吗?”
归长乐转动轮椅,倚窗而望,语气淡淡:“不难过,左右挨一日过一日,旁人的事,与我有何相干?”
韦子七在家中排行老七,归长乐一直称他七郎,他们的相识,像足了民间的传奇话本。
一个是名不副实、深宫寂寂的皇后,一个是神出鬼没、飞檐走壁的游侠,最初的遇见,竟然是在地下酒窖的一个大缸前。
那里面酿制着归长乐的拿手绝技——“葵心白夜”,她当时算准日期下到酒窖,哪晓得有人比她捷足先登,偌大的酒缸空空如也,只地上躺着一人,紫衣华冠,俊眉秀目,却在睡梦中悠悠打了个酒嗝,端的一副醉死鬼的模样。
归长乐简直惊呆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偷酒贼,竟然喝光了她一大缸“葵心白夜”,还赖在酒缸旁烂醉如泥。
后来韦子七问归长乐,当初为什么没把他交出去。
归长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轮椅:“宫里的日子已经这么乏味,好不容易见到个生人,虽然是个小贼,但好歹品位不赖,我为什么要交出去?”
末了,她又反问:“那你偷喝了酒后又为何不逃?”
韦子七唇角微扬:“骨头都醉酥了,哪还想着逃之夭夭,给我神仙也不当。”
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空气中酒香弥漫,有什么不言而喻。
世上总有些人,无论认识得早和晚,注定就该成为知己。
酒中音,亦是尘中客。
有那么一段时间,虽然韦子七隔三岔五地就在酒庄出现,与归长乐品酒对弈,闲话生平,但他并不知道归长乐的身份,只当她是看管酒窖的宫人。
因为归长乐也没有否认,反而说自己叫阿沁,直到有一天,卫华泽的出现。
卫华泽是东穆年轻的帝王,他到酒庄来看望归长乐,还带了一束花。但紧接着没多久,柔妃就领人登门,当着归长乐的面踩碎了那束花。
躲在暗处的韦子七至今还记得柔妃那张娇美动人而又怨毒扭曲的面孔。
“好姐姐,你不是花粉过敏吗?陛下真大意,那妹妹就帮你处理吧。”
许是听到风声,晚上卫华泽又过来了,看着门口一地碎花,眸中满含歉意,抬头望向归长乐时却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倒是归长乐早已习惯了,坐在轮椅上平静地与卫华泽对视:“阿苏。”
她这样叫他,私底下她都这样叫他,不管经年故梦,不管中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她的阿苏。
她说:“你以后别再做这种蠢事了,每次一个送,一个毁,累不累?我不缺花,不缺首饰,不缺绫罗绸缎,我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的一样东西却是你不愿给的。”
院中竹影斑驳,月下风声飒飒,小小的酒庄刹那间静了下来。
许久,卫华泽才拂衣起身,徐徐说了一句:“你别胡思乱想,朕改天再来看你。”
他远去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那样寂寥,伶仃得似染了层凄色。
风过庭院,韦子七从暗处缓缓走出,停伫在了归长乐身后。
归长乐并未回头,仿佛知道韦子七在想什么,她只是幽幽道:“你依然叫我阿沁就好。”
薄唇轻启间,一字一句,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吐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真相—
“真正的归长乐早就死了,我不过借人嫁衣,顶个遮掩身份的名头罢了。”
(二)
当今丞相归汝荣有两个孙女,大孙女归长乐为皇后,二孙女归未央为柔妃,一家上下享尽殊荣。
但其实归家真正的大小姐早年便病逝了,如今的“归长乐”,在许多年前,不过是破庙里的一个小乞儿,那间后来被烧得一干二净的破庙,正是她与卫华泽初遇的地方。
韦子七大概不会相信,如今贵为东穆天子的卫华泽,曾有过一段饥寒交迫的“乞儿生涯”。
他九岁时母妃被人诬陷迫害,母家氏族尽皆株连,唯独他被死士护送出宫,本要去投靠他外公的旧部,途中却遭遇了当时许皇后派去的杀手,他不幸滚落山崖,昏厥多日,醒来时便已身在破庙,成了一名小乞儿。
是阿沁救了他,那时的阿沁还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脏兮兮的脸上转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人总是怯生生的,缩在破庙的角落里,像只可怜的小花猫。
她同一位老乞丐在山崖底下带回了卫华泽,他们起初都以为他挨不过去,没有大夫没有药材,每天喂他的那点儿稀粥都还是阿沁省下来的。
从苏醒,到休养,再到最后的完全康复,整个过程都是阿沁守着他。
他们睡在一张破席上,吃一份食物,卫华泽半夜发梦魇的时候,都是阿沁紧紧握住他的手,不住地安抚他。
“不,不要,不要抓我母亲……”
这是卫华泽噩梦中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日子久了,阿沁自然也察觉出他不是一般的人。
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阿沁转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从来不会去追问卫华泽的过去,在她心里,他就是阿苏,是她救活的阿苏。
因为卫华泽的母妃是云苏人,所以他让阿沁叫他阿苏。
曾经高高在上的华泽皇子,隐于破庙,与一个叫阿沁的姑娘相依为命,那些前尘往事,就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渐渐埋葬。
直到七年后,有个人找到了他。
那个人,正是当时权倾朝野,与许皇后明争暗斗的丞相归汝荣。
他再三确认了卫华泽的身份后,仰天长笑:“天助老夫,天助老夫也,你就是我扳倒那贱妇最好的一把利器!”
(三)
九岁流落民间,十六岁被寻回宫,卫华泽以皇室遗孤的身份归来,在丞相归汝荣的一手主持下,那桩多年前的旧案终于沉冤得雪,许皇后行迹败露,被震怒的卫帝打入死牢,许氏一党彻底倒台。
四年后,卫帝驾崩,卫华泽被归汝荣扶上天子宝座,却不过只是他手中的傀儡皇帝,处处受到牵制。
就像当初火烧破庙,将庙中乞丐尽皆灭口时一样,卫华泽完全没有资格说不,他只能拼尽全力保下了阿沁。
是的,一场大火烧光了一切,唯一活下来的便是阿沁。
卫华泽将她带进宫,牵着她的手说:“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我们会有自己的一个家……”
家?阿沁呢喃着,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才亲眼见证了一场人间地狱,在她心里,那间栖身的破庙就是她和阿苏曾经的家。
可是那里被烧了,那些像亲人一般的大小乞丐全部葬身火海,他们还会有家吗?
阿沁不知道,也就从那一天起,她像被关进笼中的小鸟,身不由己,开始踏上了一条漫漫长路。
登位后,在安置阿沁的问题上,卫华泽是前所未有地坚持,他要立她为后,决不让步。
归汝荣怒不可遏,却还不到和卫华泽撕破脸皮的时候,所以几经周旋,他们各退一步,采用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达成了一份不可告人的协议。
一是阿沁要顶着归家早死的大小姐归长乐之名为后,从此世上再没有一个叫阿沁的乞丐姑娘。
二是立后的同时,必须得让归家的二小姐归未央进宫为妃,且地位与皇后平起平坐。
第三条,卫华泽一开始并没有告诉阿沁,但很快,阿沁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知道了。
那时她和卫华泽刚刚大婚,卫华泽抱着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他们心跳挨着心跳,感受着彼此的气息。
“阿苏,我觉得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家,以后家里还会有我们的孩子,孩子一多,那样家就更像家了,你说是不是?”
阿沁依偎在卫华泽怀里,手指缠绕着发丝,声音轻轻,却又满怀憧憬,憧憬得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意。
卫华泽没吭声,只是搂紧她,重重地点头,却有什么落在她耳后,温热了一下,她抬头望去,沉沉黑暗中看不清卫华泽的脸,只能感受到他氤氲的呼吸。
他的声音低沉模糊,像从天边传来:“我们会有家的,安心睡吧,会有家的……”
后来阿沁在一遍遍的回想中,蓦然明白,那落在她耳后的应该是泪,滚烫而无声的泪。
她的美梦只做了一夜,当天边既白时,宫人送来了一碗药,一碗黑如墨汁的药。
她从没有那么绝望害怕过,她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哭喊,她不顾一切地求他:“我不想喝,阿苏我不想喝,我想要孩子,我想要家……”
可卫华泽毫无所动,他只是紧紧捏住她的下巴,眼含泪光,强行将那碗药全部灌入了她嘴里。
“啪”的一声,空空的药碗被砸了出去,一地碎瓷,她也跌落在床,像个再也不会动的木偶娃娃。
她终于知道第三个交换条件是什么了。
她再也无法生育,她终生都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卫华泽在身后拥住她,泪流不止,痛彻心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那老贼太精明,他说绝不允许一个小乞儿生下龙裔,太子只能由他归家真正的孙女诞下,我不想失去你,我别无办法,阿沁你别怪我……”
(四)
“这个男人太自私了。”
韦子七当时听得直摇头,坐在轮椅上的归长乐却笑了笑:“是,他是很自私,但我没有怪过他,因为我知道,我的阿苏也很可怜。”
是啊,堂堂七尺男儿哭得像个孩子,抱住她怎么也不肯撒手。
“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从小到大经历得太多,我如履薄冰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亲人,我谁也不相信,谁也不在乎,只有你,唯一能给我温暖的就只有你了。这深宫太可怕,你别扔下我一个人,你等等我,等我强大起来,我会给你一个真正的家的……”
月影摇曳,风吹庭院,韦子七在归长乐的回忆中无限唏嘘,却忽然像想起什么,紧盯住她的双腿,神情古怪:
“你别跟我说这双腿也是他打断的,为了防止你逃跑?”
归长乐脸色苍白,发丝在风中飞扬,她摇了摇头,握紧轮椅幽幽开口:“不,这双腿断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我后来的确逃了,但没逃掉,代价便是付出一双腿。”
丰德二十九年,皇家狩猎场上,阿沁想要逃走。
她已经忍受不住了,皇宫就像个困住她的大铁笼,她处处受到束缚,受到暗害,那个她名义上的“妹妹”柔妃,更是天天巴不得她死掉,她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再没睡过一天好觉。
而她曾经相依为命的阿苏也仿佛渐行渐远,他不再是破庙里的小乞儿,他是东穆天子卫华泽,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要暗中培植势力,要丰满羽翼,要斗倒丞相归汝荣,他要再不受人牵制,要做到真正君临天下。
但这些,通通不是阿沁想要的,她怀念曾经与阿苏待过七年的那间破庙,但阿苏已经变成卫帝了,他给她送金银首饰,送绫罗绸缎,可他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他只是一味地将她捆绑在他身边,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
自由,阿沁想要自由,她怀念宫墙外无拘无束的风,她要逃。
终于,丰德二十九年,在皇家狩猎场上,她找到了机会,她半夜偷偷出了帷帐,骑上了暗中备好的马匹。
可天意弄人,那是匹疯马,不仅没带她逃出去,反而横冲直撞,惊动了所有人。
最可怕的是柔妃先发现了她,她命侍卫将她团团围住,狠厉地一笑,竟是要趁卫华泽还未赶来,将错就错,将她当作刺客当场射杀。
她受惊之中摔下了马,摔断了一双腿,却捡回了一条命,躲过了致命的一箭。
后来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了,整个世界都是血淋淋的,她被人抱起,昏沉中只听到卫华泽的嘶声凄唤:“让开,全部给朕让开!太医,太医在哪里……”
回宫后,卫华泽替她请了最好的名医,用了最昂贵的药材,养伤的日子里,柔妃一反常态,许是心虚,竟然天天来看她。
但她的腿时好时坏,反反复复,一直没能痊愈,直到查来查去,终于查到了根源—
居然是柔妃每天佩带的香囊,那里面装着南疆奇香,有安神之效,但如果人身上有伤口,那香便是致命毒药,它能使患处一直溃烂,伤口反反复复,怎样也无法愈合!
多么毒辣的招数,阿沁简直想都不敢想,彻底崩溃中才霍然明白,为什么柔妃会一反常态,每天都过来看她,那哪里是什么好意?她不过是在一天天毒害她!
可是等到发现时已经晚了,她一双腿彻底废掉了,她在卫华泽怀里哭得几近昏厥,她不停地喊他:“阿苏,阿苏……”
但卫华泽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紧她,再抱紧她,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无论柔妃对她做了什么,他都无能为力,只能将恨与泪水吞进肚里,一次次咬牙哽咽地对她道:
“等等朕,你再等等朕,等朕再强大一些,朕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不知道那一天何时会到来,但她从来没有怪过他,即使怎样痛不欲生,怎样想要逃离,因为她知道,她的阿苏太苦了,他的痛苦一点儿也不比她少。
坐上轮椅后,她心如死灰,也不再想逃了,每天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所幸在不久后,她渐渐找到了得以寄托余生的爱好—
酿酒。
对,远离纷争,在皇宫深处,卫华泽为她建的小小酒庄里,独自酿制各种各样的美酒,享受一个人的宁静。
她的性子也渐渐变了,或者说是曾经的阿沁已经死去,留下的只有那个不会笑、不会说话,目光幽幽,心如枯槁的皇后归长乐。
既然逃不出困住她的牢笼,那么余生,她只想与酒打交道,再不问世事。
只是每当卫华泽来看她时,她望着他瘦削的脸孔与疲惫的笑容,心都会隐隐作痛。
“阿苏。”她依然如此唤他,她的一生已然毁掉,这辈子她只期盼他能得偿所愿,君临天下,再不受制于人。
(五)
知晓归长乐的前尘往事后,韦子七再来找她时,问了她一句话:“阿沁,想不想尝尝天空的味道?”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体验,归长乐从未想过此生断了一双腿的她,还能享受到那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韦子七开始背着她在夜色中穿梭,他用绝佳的轻功带她飞过竹林,飞过月下,清风迎面拂来,掠过她的衣袂发梢。她兴奋得差点儿忍不住尖叫,那是种前所未有的体会,挣脱了一切束缚,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天空的味道太好,他们开始隔三岔五地“飞”,避过人烟,避过侍卫,寻一僻静之处,对风对月,对坐饮酒。
那真是无比快乐的一段时光,韦子七是个潇洒的游侠,亦是个风雅之人,平生去过无数地方,看过无数风景,讲起当地的趣闻来头头是道,听得归长乐羡慕不已,心向往之。
他们还谈论酒中之道,两个人都是个中好手,其中韦子七最爱归长乐独创的“葵心白夜”,他说他走过那么多地方,从没喝过这么让人回味悠长的酒。
归长乐笑了,漆黑的一双眼亮晶晶的,仿佛又变回了从前无忧无虑的阿沁。
“‘葵心白夜’最适合在明月夜饮,今夜月皎皎,我且敬你一杯,祝你做个酒中仙,日日醉酥骨头。”
韦子七哈哈大笑,宽袖一拂,举杯回敬,却只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我也祝你,祝你有朝一日重新做回阿沁。”
归长乐一愣,望着月下韦子七的深深目光,心头蓦然明白过来,一片温暖柔柔泛开,却抵不住渐渐涌起的苦涩,今夕何夕,面目全非,物是人不再。
她摇摇头,终是仰首一饮而尽,咽下了杯中酒,也咽下了眼角一抹波光。
也许老天无心无情,从来见不得世人多快乐一点儿,柔妃怀上龙裔的消息不久就传来了,韦子七在酒庄里问归长乐难不难过,归长乐嘴上说不难过,夜半三更时却莫名惊醒,伸手抚上脸颊,只摸到一手的泪。
外头冷风拍着窗棂,她在无边的黑暗中瑟缩着身子,一点点抱住膝头,散下的长发裹住全身,她忽然埋下头,眼泪就那样仓皇而落—
“阿苏,如果我们能有孩子,无论男女,都一定生得很漂亮,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像踩在刀尖上,一步又一步,痛得她脸色惨白。
夜风拂过庭院,月下紫影闪现,风中仿佛传来一声虚无缥缈的叹息,而屋中人却全无知晓。
当柔妃来了一趟酒庄,回去后就上吐下泻,指控归长乐有意谋害龙裔时,归长乐并无吃惊,她只是对前来“兴师问罪”的卫华泽否认了,然后很平静地听他对她道:
“柔妃不肯罢休,归相今早也在朝堂连奏三折,只怕这酒庄你是待不了了……”
卫华泽说这话时,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归长乐的神色,见她眸光沉静,一言不发,反而慌了:“去冷宫面壁思过只是权宜之计,朕早晚会接你出来的,你且耐心等等,朕……”
“阿苏。”归长乐忽然开口打断,定定地望着卫华泽,许久,她温柔一笑,“阿苏,冷宫里有酒吗?”
卫华泽一愣,尔后反应过来,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不住点头,水雾模糊了眼前:“朕就知道,就知道你永远不会怪朕……”
卫华泽走后,韦子七满脸愤愤地现身,还来不及开口,归长乐已经对他扬了扬唇角:“这里可能要被封了,只好暂时委屈你这酒中仙了,等我出来再给你酿‘葵心白夜’,好不好?”
面对归长乐一开口就露出的笑脸,韦子七反而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了,他只是悻悻地垂下长睫,喉头微动。
“如果你想走,我愿意带你离开。”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什么,归长乐笑了笑,转过轮椅,过堂风一吹,衣袂飞扬,屋外竹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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