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强的光帆光阻碍了人眼对星空的视觉。过了半个小时,太空站运转到背对太阳与地球之际,可能是窗户也可能是显示器的东西正对了星空,秋阴仍花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她朝思暮想的参宿。参宿的星星在太空看比起地球要明亮得多,甚至显得有些刺眼,叫她的眼睛酸涩得紧。
一个新的代人那时从一楼走来。他戴着与其他代人一样的头盔,身穿一件同样是有机可溶材料白大衣,他的身高身材是平均值,但他没有像其他代人一样无视秋阴的存在,而是用那合成出来的没有变化的声音说:
“谢女士,还认得出我吗?”
秋阴转过头去,了然于心:
“医生,是吗?”
“是的。”医生发出了合成的轻盈的笑声,“目标的检查还要一段时间,离上次车内简餐已过去一夜了,我带你去太空站的冬眠人餐厅吧。”
医生提及,秋阴才感到饥饿。她稍微放松下来,随在医生身后,走了没几步,又想起先前那在草绿色的水中消失的人体,忍不住问道:
“现在的你,是男是女呢?”
医生的笑容顿时收敛了:
“你这么问,可不礼貌。好在是我,要是其他人听了,是要发火的。”
秋阴这才恍惚地意识到尽管这群人用来代替己身的物体早已变幻莫测,但在这个时代不男不女或询问是男是女居然依然是个骂人的话,还和一百年前相仿。
她换了个问法:
“这代人的生理性别是男性……还是女性?”
“这就问对了。”
医生碰了碰头盔的两侧,接着,秋阴就听到了一连串银铃般清脆的婉转笑语。
也就是那时,医生摘下了头盔。秋阴没有见到医生的面庞,只觉得周遭原本是消毒味道的空气突然散发出清香。乌黑的发丝就像是瀑布一样脱出了头盔束缚,向着那优美的白皙的颈脖子倾泻下来了。
纤细的脖子在灯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而一张与先前略有变化的、但依旧美丽的面庞,则躺在瀑布般的头发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怎么,姐姐,是不是羡慕现在的我要比你漂亮得多?”
话音落处,恰似风铃在轻轻摇晃,眼波流转,说不出的雨怯云羞。
如果是人妖、变性手术所制造的非自然人体,惺惺作态或者是恶心的。但抛去已知的抽象的事实,秋阴,只凭借自己的眼力,她只觉得身前确实是个十七八岁风华正茂是美丽的、自个儿也意识到自己是美丽的小姑娘正在学着利用自己的容姿、刻意地卖弄风雅。
代人是自然的,在每一个生理的细节处,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
但秋阴也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是一个随时会变成其他模样甚至是机器的“注册男性”。
“我……该怎么对你们做出区别?该怎么称呼你们……?”
她茫然地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
医生的面色归于平淡,他戴上头盔,收起了自己满头的秀发,不再露出自己优美的面庞:
“叫我医生,叫我医生就好了。在我们的时代,相貌已不再是隔阂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在过去的人际社会中,人与人间的认知依靠性别、依靠外貌,依靠职业、依靠身份、也依靠亲缘。如今性别、外貌与亲缘都已薄弱得不成模样,唯有职业、唯有身份,人在社会中的结构仍然盘桓在人类的上空。
人从根底已经变化了,但人与人那种种复杂的关系仍然存在,并且还在变得越来越复杂。
那时,秋阴站在太空站的餐厅前,见到了舷窗外的地球。
在餐厅的四周张贴着各种人物的头像。在这些头像的下面还有他们生活的日期,与他们曾经说过的名人名言。有一些人能追溯到一百年前。而另一些人,生活在一百年间。
太空站的餐厅里有代人、也有冬眠人。
代人坐在左边,冬眠人坐在右边,中间空了三排,医生领着秋阴入座。
于是她们的右边是有声的世界,冬眠人的声音在现实世界的空气中传播。冬眠人像是过去刚刚醒来的秋阴彼此交流着这陌生的世界、小心翼翼地探求着地球的变化。还有几个醒来一段时间的人正在谈论几年前、几十年前、百年前的一场场地球上的局部的战争。冬眠人是来自不同的时代,有的人的意识还停留在打仗的时候,如今才刚刚知晓最后的后果。
她们的左边,世界格外沉静。代人们的交流发生在无形无相的电磁波里。他们坐在椅子上比机器更像是机器,衣服掩盖了性别的特征,头盔消去了无用的外貌,在他们自己所建立的虚无的电磁世界里,医生说他们有着丰富多彩的形象。
“这些形象是个人艺术的创造,岂不比自然的赋予要高妙得多?”
医生毫不吝惜于自己对现代世界的赞美。
而秋阴坐在两个崭新的又陈旧的世界的中央,桌子上是一片不祥的寂静,服务机器人送来了餐点。
兴许是心思沉重的缘故,她吃不下东西,埋头许久,秋阴重又抬起头来,转向左边,左边的代人已换了一批、仍是寂静的,转向右边,冬眠人正在饭后聊天、聊天是热闹的。寂静不是她的,热闹也不是她的。目光在两者之间移来移去,最后定格在了身前的舷窗。舷窗外的地球正跃过整个餐厅的半空。那时的月球正悬在地球的旁边,一半的身体被太阳照亮了。而地球正背对太阳,全然落入了阴影,地面上的光火在虚空永恒的阴影中便显得格外清晰。
在太平洋连绵的岛链上,这种光火呈出一种淡淡蓝色的虚幻的线条。在其中零星的几点上,则浓郁得像是落日般的血红。她想起来在血红的岛上人类起了斗争。而原本光亮的那些过去的发达的城市如今则显得黯淡,在一片荒芜的夜晚的寂静里,悄无声息。
凭着营养液和其他高度浓缩的人体所需成分配给胶囊、代人不需要依靠“现实口服进食”这种效率极低的行为。医生扭着头随秋阴目光凝视地球不几刻,就又转回头来说:
“我自觉太空站的食物还是丰盛的,不是两百年前失重环境只能吃些复水的、流质的、一口闷的方便品,你是吃不下吗?这对你们的身体不好。”
秋阴摇了摇头。
他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
“但不管你是吃得下也好,还是吃不下也罢……你也不是个小姑娘了,按实际年龄来说,你也比我大了……我都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严肃得可怕。
“什么事……?”
秋阴稍微地低下了头,看到医生递来了一个耳机似的小玩意。
她戴上这“耳机”,医生便不再发出合成声,只在耳机中严厉地传声道:
“小谢同志,你到底准备站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未来,你又要准备如何安排自己呢?就组织原本的期望,原本其实也希望你能过上一个平凡的平静的生活,不希望你再度与像目标这样的危险的人物发生接触,陷入到有困难的境地之中。但你做了一件鲁莽的事,你和他同住在一起,尽管结果很好,但也惹了一些程序上的麻烦。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散漫举动,对于你个人而言,你也得好好思考你的下一步了。”
秋阴平静地回复道:
“两个人彼此照应,按照原本的学问,不是有利于稳定的吗?当时,你们不是已经判断事情结束了,一切情况都在你们的控制之中吗?我看条例中说不需要特别处置,我……我从不违背条例,从不违背……不会违背。”
全覆盖的头盔上亮起了几个灯点,照射在秋阴的脸上。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几个光点,等待医生的回复。
医生的心情迅速变差了。因为先前的条例、那一切寻常的条例,他正是认可者之一。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个项目比起其他我们处置的不寻常的项目更不寻常些,这也算是我个人的失误罢,我也已经做过检讨报告。基于过去已知的情况,我们对过去存在的基地项目做出了受限于当时的评估。这个评估现今已是错误的,我不方便透露实情,但现在你也该明白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目标又变得特别起来了。”
她已经领略到了组织的部分想法:
“组织希望我远离这一切,去冬眠人的老年社区安静地生活吗?”
医生摇了摇头:
“你这就又想岔了。对于每一个同志,我们都充分尊重你们的意愿。现在,目标本身希望你陪同在他的身边,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果你和目标商谈融洽的话,我们会支持你、并且全力支持你继续和目标站在一起。相关的程序与一百年前没有太多的变化,也是你先前自己在做的,对此,你应该分外熟悉,应该是很轻易能够上手的。”
随后,医生稍微地低了低自己的头。
头盔上亮起了更多的灯点,灯点并不具有视觉的作用。他所能看到的周围三百六十度视觉景象来自于餐厅里的隐蔽摄像机。
在那以前,医生猜想自己可能会听见两种情感,一种是犹豫然后赞同,一种是疑惑然后迷茫。
但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向着舷窗仰起的苍白的脸,正在这三万六千公里的近地太空中俯瞰着黑漆漆的地球。
她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坐在地球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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