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人忙碌, 冷云和祝缨更是不得休息。祝缨一边指挥现场,一边还要筹划接下来的事儿。
冷云睡不着,又没旁的事好干, 看完了黑牢之后他就不想再逛处乡下庄园了, 拖了张椅子坐在祝缨身边打盹儿。
祝缨让他去休息, 反正空屋子多得是, 让人清出一间来,黄家厨房有柴有水,烧热水泡脚解乏好好睡一夜。
冷云道:“没事, 先办案子。除了隐田隐户,还发现了什么没有?”
祝缨道:“那些都不急, 只要叫人看着朝廷惩治非法的决心,就会有更多的人来告状的,到时候何愁没有罪证呢?这里是刚才说的几件事,请大人用印。”
“哪几件?”
“第一是稳住局势,是我大意了, 没想到他的势力能大到这样,让大人落在了险地,早知如此我自己来就行了,以后我会小心。如今天色已晚,不宜赶夜路回福禄县。所以得……”
这话冷云就不爱听了,截口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不来看还不知道呢!”
祝缨道:“要是不走就得做好安排。先请大人一道文书, 现在就拟。”
“什么?”
祝缨双手一摊:“查黄十二还能说是下官的案子,由此而来之案中案不是福禄县令的职责。大人, 咱们现在不是在大理寺了。您不下令, 接下来的事儿我就不能干。”
如果在大理寺, 说这案子交给祝缨管了,底下各州县涉案的,她都能去交涉。现在她是福禄县令,原则上她只有本县的管辖权,虽然是民政军政等等都能管,但是仅限于本县。
到人家思城县,有案子都很勉强,否则常校尉带人到福禄县来抓拿逃犯而不通知她,她也不能那么理直气壮给人脸色看。
冷云一拍额头:“我都要忘了还有这事儿了。”
这个好办,他把官印随身带着,从腰间解下绶带。祝缨又向他解释了自己现在办的就是黄十二郎的案子,但是看眼前这个情况,可能需要更大一点的授权,比如黄十二郎这些隐田隐户的统计,如果思城县有人包庇,那她就不能用当地的人,得从异地调人。再有,如果本地有人与黄十二郎勾结,需要拿这些人来讯问。
她将自己需要的授权一一给冷云说明,一条一条列了出来:“除此而外,下官不用别的。”
冷云听得明白,抬手盖了个印,指令祝缨来负责此事。
祝缨有了他的允许,让冷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她是怎么干活的。以往在大理寺的时候,冷云可不曾有这样的体验。
祝缨随手写写画画一些文书,守宅子、清理宅子的证据、调兵调人、调南府那位上司带帮手与南府的守军带兵过来。又请示冷云给董先生那里去一消息,让董先生也有所准备——核账。
再抽空让丁校尉派人去福禄县调顾同等县学生、莫主簿等县衙官吏过来。同时让花姐带一半的女典狱过来,让小江留在福禄县,留意李福姐等人的动静。
又命项乐先粗略地整理一下黄家的账册,祝缨也不能一时将这些都看完,只能抽检几本最主要的。项乐家是商人,多少懂儿,让他归个类,列个单子,接下来再细看。她让项乐着重盘一盘黄家账上现在的存粮有多少。
她还没忘了派人拿了冷云的印鉴,将裘县令和常校尉给请过来。口气是十分认真的“请”,而非问责。
还有给朝廷的奏章,现在就得开始有个想法了。不能等案子审完了再现写,现在就是在积累写作的素材。哪怕让刺史府的笔杆子代笔,也得给他们提供材料,到时候再现刨可来不及。
虽然冷云给了她授权,她每一项写好发出之前都让冷云看一看,让冷云自己去盖章。
冷云看得眼花缭乱,手上提着个印上翻、下戳、下一件,不时问:“盘什么存粮?”
“今年这样一件大事思城县必然震动,离秋天不太远了,到时候收成不好,百姓过不下去就要生出事来,得让百姓们有口粮。租赋如果不能如数上缴也耽误您的考核。又有扯出案中案,您在外面的时间比预计的久,花费也变多了。得预留个后手,有进项补这几项,这个就是了。”
冷云点头,又指着给问:“对这个废物还要这么客气么?”
祝缨道:“他过来外面就群龙无首了,省得有人给他出歪主意,再误人误己。一旦没了头领,再处分下面的人也更容易些。”
冷云道:“好!”
令都下完了,祝缨再请冷云去休息,冷云仍然说不用。祝缨想了一下,从抄来往来账目来翻出两本给他看着解闷。冷云不大懂账目,但是看得懂上面写的“某年月日,因某事给某吏财物若干”的字样。黄十二郎账上单有一笔支出是用来行贿的,这个行贿不是像正常的年节给官府送礼,而是特别列明的支出。
他按月给县衙一笔支出,补贴县衙上下的生活。这事儿跟祝缨在大理寺、福禄县干的相仿,但是祝缨是管事儿的官员,如果类比的话,思城县干这个事儿的应该是裘县令。从账上看起来,这事儿裘县令仅止于知道,钱粮都是黄十二郎每月派个管事给县衙送过去的。一个县衙,领钱粮的其实没多少人,黄十二郎倒是出得起这个钱。
冷云越看越气,骂裘县令:“真是个死人!这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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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县令当然不是死人,他的动作还是很快的。
事发突然,黄家庄园很是乱了一阵,大管事被丁校尉杀了,青壮庄客一哄而散。听说黄十二郎死了,庄上不少人扶老携幼地跑了,还有许多人则留了下来,惴惴地、又带点希望地等待天明。
跑掉的人里有没成算乱七八糟的,也有心知肚里的。乱七八糟的第二天看没事儿,又跑回来了。心知肚明者连夜奔逃到,天亮开城门之后才跑到县城,一口气没歇跑去县衙报案:“我们家遭强人打劫了!”
衙役正捧着早点才啃两口,含糊地道:“什么打劫?喘口气,慢慢说。”
报信人道:“慢不得!他们几百号人呢!都抄着家什!”
衙役想翻白眼,干这份儿差二十年了,他见识过太多无知乡民的夸张了……等等!
衙役手上的早点掉到了地上:“你不是黄家的人吗?!”
“是啊!”
衙役心里一突,突然就感觉不饿了,将早点一扔:“你仔细说!”
“我也不知道啊!天一擦黑他们就冲到了庄子里,围了大官人的家,啊!屋里的人都叫他们围了!”
“哎哟,你快跟我进来!”
报信人又累又渴,进了两重屋子,说了一句:“水。”才得以润喉。
这时也是裘县令吃早餐的时候,他的餐点更精致些,桌上摆了四碟八碗,他的妾与他同桌吃饭,外面来找,裘县令依旧吃饭没说话。那个妾放下碗筷,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大人正在用饭呢。”
“快叫大人出来吧,这回真出大事了!”
裘县令有些疑惑,以前还真没遇到“真出大事了”,他漱口、擦嘴、洗手,不在意地将手巾落回仆人的手上,正一正衣领,走到门口问:“什么事?”
“黄、黄、黄家庄园,被、被、被人劫了!出人命了!”
裘县令大惊:“什么??哪里来的消息?”
“黄家庄园上的庄客逃出来报案,就在前面!”
裘县令脸上一片凝重:“走!”
他到了前面,将黄家的庄客叫了过来仔细地问。庄客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知道招惹了哪路的鬼神,什么话也没讲就将咱们府围了起来。”
裘县令问道:“是何人所为?”
那人一脸茫然:“不、不知道啊!”
裘县令只能问出来是有两三个人打头,他们看起来都像是悍匪、都骑马、不像是山上下来的匪类。
裘县令的心在打颤——冷刺史就在不远处的福禄县,几百个马匪跑到他的地界上挑最大个儿的庄园杀人越货……
裘县令道:“快!请常校尉!”
常校尉也才起床不久,两人碰了个头,常校尉道:“莫急,我带人去。”正常的年景,官军是不怕匪徒的,因为一般的匪徒打不过正规的官军。
裘县令又与他商议:“此事不宜现在上报,万一虚惊一场反而不美。”
常校尉也有此意,两人马上定了主意,常校尉也点了一百多兵马,他不相信在这儿会突然冒出来几百号骑兵。他是带兵的人知道养几百号骑兵得花多少钱,他手下都没这么多呢,附近哪儿还有能养出这许多兵马的?就是当年獠人作乱,獠人也没有一次出这么多骑兵的。獠人难剿,在于人家出事儿就进山,你退他就进,总是剿之不尽,须用重兵。
裘县令听常校尉一通分析,心下大安,道:“话虽如此,还是去看一看的好。”
常校尉也有此意,他手下兵马比丁校尉多,自己也要再挣点外块,救了黄十二郎的庄园,向朝廷报功是一份,黄十二郎怎么也得谢他一份礼。
两人一路烟尘滚滚杀往黄十二郎的庄园。
一气跑到日头偏西远远地看到了庄园的轮廓,常校尉命斥侯探路,其余人下马休息等待。
斥侯往庄园外围一看,十分惊诧:哪里有匪类呢?
庄园没有火光,也没有烟尘,不放火还叫匪类?黄家庄园有吃喝,不生火做饭胡吃海塞一顿,合理吗?
他又小心地往里进了一进,就被站在黄家墙头上放哨的丁校尉手下斥侯发现了:“拿下他!”
丁校尉原是常校尉手下分出去的,彼此认识,一打照面两下都松了一口气。丁校尉带斥侯去见祝缨和冷云,祝缨并不想用常校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也没有躲着的道理。祝缨问道:“二位都到了吗?你怎么这么样来了?”鬼鬼祟祟的。
斥侯道:“听说有匪类……”
冷云道:“我派去的信使没说明白吗?”
斥侯道:“什、什么信使?是黄家的庄客到县衙报案的。”
祝缨问道:“只有常校尉一人来的吗?”
斥侯道:“校尉带了一百人,裘大人带了四十名差役,都在外面等着标下的信儿。”
冷云听到裘县令就生气,他这一天一夜过得惊险刺激,又累又气,顾不得考虑为什么自己这儿派出去的人没到县衙,黄家报信的反而早到,开口道:“叫他们过来。”
祝缨道:“丁兄,还要劳你走一趟。”
丁校尉道:“好。”他转身背着冷云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拖着斥侯走了。
得知不是匪徒而是冷云之后,常校尉有些怏怏,裘县令却惶惶不安,冷云不声不响到他这里来,还到了黄十二的庄园,背后有什么事他猜不着,但一定不是好事。上司突击检查,没几个下属会高兴的。
常校尉道:“裘兄,走啊。”
裘县令只得硬着头皮:“就来。”转身低声嘱咐了随行的衙役几声,转身要与常校尉同行。却发现丁、常二人在耳语。
丁校尉将常校尉拖到一边,常校尉有些烦他,丁校尉脸上五官直动,常校尉只得凑了过去:“到底什么事儿?”
“不干咱们的事儿,你可别往里抻着脑袋扎啊!”丁校尉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常校尉还不听他的好人言,那常校尉倒霉可就怪不着他老丁了。
哪知常校尉也不是个傻子,觉得不对味儿,低声道:“怎么了?”
丁校尉道:“那个黄十二,要坏事。”
“啊?”
丁校尉抱住了常校尉的膀子:“老哥,咱们一处这么多年,你信不信我?”
常校尉长吸了一口气,道:“黄十二啊,有点可惜。”
“他孝敬咱的那些,可不够咱现在替他挨刀子。”
常校尉点了点头,丁校尉也小小地放心了。黄十二郎此人十分有趣,他给军官送礼,主要是给常校尉,丁校尉当年能分到的就很少。可是常校尉放话了,底下人也不敢不听,捏着一个就捏着了一群。
但是对县衙的官吏,他又是另一种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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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站在门口对裘县令和常校尉道:“二位,恭候多时了。”
裘县令脸上不由浮出怒色来:“祝令,这是什么意思?”
常校尉对祝缨之观感相当一般,但是他不说话,看着裘县令去碰钉子。
祝缨道:“从昨天晚上就等二位的意思。”
常校尉赶紧说:“你们二位都是地方上的官儿,我只是个粗人,你们有话进去好好说,我们听就行了,是不是,老丁?”
丁校尉心说,你现在想撇清是来不及啦,不过刺史大人估计现在不会跟你计较,算你运气好。
祝缨道:“请。”
冷云在前,裘县令也不敢装模作样拂袖而去,只得跟着往里进。
天亮了,阳气十足,冷云的胆气也回来了,他打着哈欠等裘县令进去。裘、常二人来见了他,他没让二人坐,就让二人直挺挺地站在当地,气氛顿时变僵。
两人独个儿进来了,他们带的人还在外面,祝缨就不怕了,虽然她也奇怪为什么派去的人没有找到县衙,派的可是丁校尉的人呐!
常校尉用力地瞪丁校尉,丁校尉小小声地咳嗽。祝缨对冷云耳语:“您要问裘令,是不是请校尉先坐?民政不归他管。”
冷云指着一把椅子说:“校尉坐。”
接着就劈头盖脸地骂起了裘县令,到了此时他反而没有什么新鲜词了,反反复复只有:“尸位素餐!”“有负圣恩!”“要你何用?!”之类。
裘县令被骂这许久,也有些下不来台,本州官员的心里,冷云实在比鲁刺史差着不少。只恨他有个祝缨助拳,才让自己吃了个亏,裘县令也不想就这么认栽,他沉沉地看了一眼祝缨,转而对冷云道:“我等为官一任,当保境安民,不知大人被人引诱如此突入百姓宅中,是个什么意思?”
冷云被气到了,深吸一口气,指着祝缨道:“我不是命你办这个案子了吗?他也归你办了!”
裘县令不服:“我有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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