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沉着脸,大步上前。裘县令个头也不高,祝缨几乎要比他高出一点,闪电般地出手揪住他的领口往地上一摔!在裘县令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右手一翻,反手揪着他的后领往外拖去。冷云看得有点呆,手下人忙了一夜脑子也有点呆,都看着。
丁、常二人心中喝彩一声:好武艺!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裘县令也吓傻了,像个被翻了壳的乌龟挣扎了好几下,又想要翻身,反手往上攥着祝缨的腕子自救。祝缨胳膊一抖,又将他抖顺了。
祝缨拖着裘县令一路往黑牢走,将裘县令往“仿官样”一送,裘县令才知事情大了。想捂当然也能捂住,不过那得祝缨和冷云愿意,人家凭什么愿意呢?裘县令恨祝缨太不近情理,就因一件案子的争执就下这样的狠手。
他说:“你也太狠毒了!你既知道,为什么不对我说?却要拿来办我?对我说了,我怎么会不肯办?”
祝缨将他踢到了黑牢里,问道:“你要怎么办?当无事发生?还是当你自己的门面?”
冷云一路跟着看戏,一点也不觉得祝缨这样干有什么不对,他觉得这样可真是解气!只弄几个破管事,算什么?冷刺史觉得掉份儿,恨不得把整个县衙连同黄十二也揪过来上回刑。
祝缨将裘县令又扯出黑牢,扯到一处干净的院子。
从黑牢里解救出来的人还没有回家,丁校尉说伤得太重,黑夜看不清搬运的时候手劲大点儿说不定就死了,就还在这里。
祝缨道:“他们是昨晚才从黑牢里救出来的。他们是不是人?他们本该是朝廷的百姓,你放任黄十二将他们私刑拷掠,你良心何安?你保境安民保的是谁安的又是谁?只有黄十二是人吗?别人不是人?”
冷云大声喝彩:“说得好!”
祝缨没有他那么的激动,一来是觉得自己即便激动了,裘县令这样儿更多的还是考虑怎么保命,根本没功夫反醒。二来激动尖声了,容易出宦官腔。
她只尽力大声,这质问其实是说给衙役和兵士听的,他们奔袭抄家弄了一天一夜,已然很累了,事情还没完,得给他们提提神儿。裘县令,她是懒得去教化的。
衙役、兵士也跟着冷云一起叫好,精神顿时一振。
冷云见裘县令开始哭泣忏悔,有点满足也有点无趣,道:“先把他押下去,慢慢审吧。嘿嘿,我把黄十二收押,好吧?这样他就逃不了了,这个案子还是你来办的……”
他说着说着就有点含糊了,是真的睏了,祝缨道:“人已拿下了,下官等到他们来了会合,拿出个章程来给您审阅,您要不先歇会儿?”
冷云道:“好吧。”他睏得连饭都不想吃,随便找了个地方终于睡了。
祝缨又对常校尉道:“这算地方上的事,有劳校尉了,校尉——”
丁校尉抢着卖弄道:“我与老常也是这样说的,祝大人你看……”
祝缨点点头,对常校尉道:“我奉了刺史的命,来此办案,如今这儿地面上的事儿,由我暂掌。校尉那里什么事儿要参详的,只管说,我或有处置不及时,一有功夫必给回复。”
常校尉看她这样,隐约猜出她一天一夜都干了什么,再看一眼丁校尉,心中有点意难平。本着人在矮檐下的原则,他点了点头:“大人辛苦了。都像大人这般,思城县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两人客套两句,小吴一路跑了过来:“大人!大人!来了!来了!”
往福禄县调的人来了。祝缨手下使的人比别的人更靠谱一些,连夜赶回了福禄县,将祝缨点的人从床上薅起来,看了祝缨的笔迹,顾同等人二话没说奔驿站选马赶路。此时正好到了。
常校尉压下心中所有的感慨,低声道:“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招呼。”
祝缨点点头,道:“项乐,先支柴米给大伙儿造饭,备草料。看看厨下有什么,青菜豆腐也行,有鱼有肉也烧好。寻地方,给弟兄们歇息。先安排常校尉的人马,再安排昨夜当值的,最后给顾同他们。”
小吴道:“我来帮忙!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与他一人领一处。”
祝缨道:“忙完回来,有事给你办。”
“是。”
常校尉本有点觉得她这样示好是客气,也是显摆品格,他也打算稍稍领个情、客气几句。一看无论是昨夜当值的还是今晚赶到的,哪怕累得手在发抖脸上也没个抱怨的样子,忽然服气:“多谢。”
祝缨道:“请。你们,过来。”
顾同等人一齐上前,祝缨道:“林八?干嘛呢?跟上。”
林八郎左右为难,他被叫了来抄他姐夫的家。他知道姐夫有些不太合法的地方,弄到下狱也是他想不到的。讨厌姐夫,可还有姐姐呢?怎么办?还有两个年幼的外甥女呢?
可是祝缨做的又不能说是错,他被同学们一路裹挟,到了祝缨面前他又不肯上前了。低声道:“大人,学生就……不合适了吧?得避个嫌的。”
祝缨道:“你避的哪门子嫌?你们也断不了案!要你们清查户口!自己知道对错就行了,你姓林又不是姓黄。你是福禄县的学生,不是思城县的囚徒。过来!”
又命人单独给花姐等人找一处安静的宅院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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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点的福禄县的县学生也是个无奈之举,就福禄县离得近,她得快点把这事儿理出个头绪来才行,福禄县那儿她还有事儿呢!思城县与福禄县靠挺近,县内识字的人也不多,如今可能还不如福禄县,她实在是无人可用。
人一到,祝缨将他们往账房的院子里一塞:“先在这儿歇会儿。”
她自己也拖了张椅子坐着闭目养神,大家都累得狠了,站着都能睡着。不多会儿,项乐和小吴把饭也张罗好了。小吴脚踩进来,祝缨就睁开了眼,道:“来了?你们也去吃吧。一会儿我来安排。”
她囫囵扒了碗饭就着一盘菜倒进嘴里,再去冷云那里汇报。
冷云强压着起床气洗了脸,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差不离了,已经有一批人手了。您再忍两天,咱们将这儿理个大概,留他们那些人在这里清查户口之类。您的仪仗和人马都还在福禄县,这么单着来不合适。这里的事儿只是个意外,回去歇息两天,咱们还得办正事儿呢。”
“啊?”
“宿麦。”
“哦!那这儿?”
“让他们先在这儿接状子,我先回去把李福姐的案子给判了。”
冷云点点头:“你以前办案也这样的?”
祝缨道:“我性子急,也是怕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这才没有思量就请您一块儿来的。”
冷云连着累了两天,脑子已经浆糊了,道:“你弄吧。”
祝缨道:“我打算让福禄县的县学生过来襄助丈量土地、清查户口。思城县的吏员暂时停职不用,比着黄十二的账目,不得不同流合污的,戴罪办差,有劣迹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有缺额就招新的。让常校尉维持一下秩序。至于官员,还是要上书朝廷的。我将案情查清,大人看怎么判。事情有点儿大。”
只是个土财主隐田隐户是没什么的,私设公堂很难说后续是什么。
冷云道:“好。”
祝缨犹豫了一下,冷云道:“有话就说。”
“咱们得加把劲儿,我奉您在秋收前把南府走一走,看一看,才好安排宿麦的事儿。得抢在秋收前。秋收之后您就没功夫了,得收缴全州的钱粮、核对数目上缴朝廷。还要应付吏部的考核。您、别驾、长史,得有一个人过去。”
冷云道:“你要是在我那儿就好了!”
祝缨道:“我先为您把这儿的事情办好吧。”
“好。”
又过一天,南府的上司才和南府驻兵的梅校尉一同领兵前来。两人都是累得不行,自己赶路和带着大队人马还要维持好秩序是不同的。他们也不敢抱怨,到了之后也是由祝缨接待。南府上司对这个下属是没脾气了,梅校尉则是很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小白脸。
祝缨低声将事情介绍了,说的是案中案引出来意外发现的。
上司吃惊地说:“怎么这般大胆?各县还有这样的人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祝缨道:“别处不知,福禄县那里下官新近派人打听到的,以前也有这么一家大户,还没到私设公堂的时候,被前前前前任知府以造蛊毒害人的罪名给砍了。一家子流散,所以福禄县富户有、小富颇多,巨富却是还没来得及再有一个。事情不光彩,方志里也没记着,是老人口中传下来的。”
梅校尉听了无语,上司又低声说裘县令也是倒霉。
祝缨道:“黄十二按月给衙门补贴。”
上司哑然。
祝缨道:“冷大人这两天几乎没睡,脾气有点急。”
“知道。”
上司到了之后又被冷云骂了顿:“你在南府也不知道这个吗?还要我来管?”
上司道:“自从前任知府走之后,本府再无知府了……”
冷云就想接着骂,忽然想到再往上就是刺史了,他冷静了一点,道:“人都带来了么?你们也帮着办案。”
上司明白,这事儿冷云肯定更信任祝缨,便将人交给祝缨。
祝缨以一县令命令府衙的官员,她自知自己身份差着点,请上司也来坐镇。上司道:“我如今也有个失职之罪呢,不好,不好。”
祝缨道:“下官连一县都未能跑遍,今年才知黄家在福禄县还有隐田。一县尚且如此,何况一府?大人,赶紧把案子办了,才好有话说。”
上司发几句牢骚,被说了两句,也觉得形势比人强,只得跟着一起干活。祝缨冷眼看着,此人竟然不再生病了!
梅校尉又是常、丁的上级,三人一处说话,也问要他们干什么。祝缨道:“稍等。确有一事需要几位相助。”
其实最好是不要用的,因为人家是军,这里是民,地方官随便支使军队,这也是容易犯忌讳的。祝缨给他们先找理由,是因为黄十二郎家有庄客拒捕,而地方上的人手不够。由祝缨拟稿,冷云加印,往朝廷补一道手续。同时由梅校尉那里也补一道手续,将所有文书办全。
如此一来,两下责任都撇清。再请他们留一部分人手待命。便在此时,之前派去找裘县令的人终于回来了——他迷路了,因天黑,闷头赶路,不小心拐弯的时候拐错了,差点跑出思城县,再折回来就晚了。
分派已定,连熬了三天,祝缨才得以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好觉。打算醒了就回去先给李福姐一个交代。
次日太阳照到窗棂子上,祝缨起床,推开门,小吴端着水盆走过来:“大人可算醒了!都差不多了。”
各处文书也发到了,董先生不顾老迈,带着仪仗来找冷云,刚进门。
祝缨道:“走。”变化来了,冷云的仪仗到了,再拖着大队人马回福禄县就不合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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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先生一直疑心祝缨是故意的,到了黄宅之后他还想进言,先问衙役打听经过。听说了“私设公堂”之后,就不再说类似的话了,又听说“隐田隐户”他就更不提什么案子,只说一句:“这是好事。”
好事也得用好,董先生又问冷云跟朝廷说了没有。冷云道:“都办好了。”
董先生还要问,冷云不耐烦了,幕僚问得太多了!
祝缨便在此时到的,她与董先生见过,道:“先生辛苦。”
董先生见她能讲道理,打算一会儿与她私下聊聊,也对她很客气:“大人才是真辛苦。”
两人客套几句,小吴跑了过来:“大人,有苦主也要告黄十二!”
祝缨骂裘县令的话这几天也传开来了,黄宅里被关押的男女仆人里也有要告的,外面的佃户也有要告的。正好又来了不少书吏,祝缨就让顾同统计这个。
冷云笑道:“你说着了,果然有案子了。”
他们又在思城县停留了数日,将黄家宅子抄完,东西装车。祝缨请梅校尉留下人马看守黄家大宅,尤其将“仿官样”给看管好。留顾同在这里继续收状子,将县学生等分往各处去核查人口土地。
自己却与冷云等人到了思城县衙,到了也是先封账,再清查。此时有董先生在,比祝缨一个人又便利许多。祝缨借机与冷云看一回思城县的田亩等,冷云看不出什么来,祝缨比照着黄家的账簿倒是看了出来。黄十二郎的田产只有三分之一在县衙的官册上。
所以福禄县有传说,他有思城县一半的土地。其实都是约数。
冷云在思城县公然收状,初时也没有人肯告。这事儿祝缨有经验,先将黄家大管事的人头拿出来在城里游街,次后果然接到了状纸。
冷云正在兴头上,来一份他看一份,后来渐渐看不过来。告状的百姓也由准备好状子来告状变成结伴空口喊冤,祝缨又调了文书来记录。
冷云越看越是惊心:“一个人怎么能做得了这么多的恶事?我非办了他不可!”
祝缨道:“那就回来再看吧,咱们先到南府。”
冷云道:“案子呢?不管了?”
祝缨道:“接到的状子太多,等他们都告完,得个十天半个月的。再整理出来,怕是要一个月开外了。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咱们先看看田地,南府所辖四县,您已看了两个了。另两个看完,那边案子也差不多了。”
其实是一个半,因为思城县的情况还没统计出来。
冷云想看案子,他亲自督办还受了累的案子不马上有个结果他浑身难受。
董先生却另有想法,他是办钱粮的人,以为钱粮更重要,努力劝冷云:“您一直说祝大人办事清楚,现他有建言,您也听上一听才好。办案的事儿,人都抓了,到时候一气审下来岂不痛快?”
冷云这才同意往南府去。
这一路就由上司来安排,上司安排得不是滋味,祝缨跟着冷云走得也不是滋味。就是糊弄上官,如果裘县令是这么对鲁刺史的话,鲁刺史不知道也是正常。鲁刺史有点冤。如是走马观花是看不出太多的东西的,冷云看不出来,就是祝缨,能看出的也不多。
一行人转完南府所在之县,又往王县令的辖区看了一看,再转回福禄县。冷云不喜欢思城县,他倒想还在黄家大宅那里审黄十二,那里又无合适的地方,总不能到“仿官样”里审吧?且有个裘县令,不能太过羞辱朝廷命官,还是得有个像样的地方来审他。思城县正在整顿,冷云就选了福禄县。
祝缨离开的时候没想到自己在外晃了一个月才得回来。
她一回来,县城人的心都放回了肚里。黄十二郎被抓之后,林家也跟着哀声叹气的,不少乡绅也有点兔死狐悲。偏偏人是冷云让抓的,祝缨很快又离开了,现在好了,她回来了。
为安人心,祝缨稍作修整便升堂,要公开审一审黄十二郎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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