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遂才消下的火苗又噌地冒了起来,一边从墙上拿过鸡毛掸子,一边骂道:“混账东西,你有脸犟嘴!我今天非……”
崇文不等他说完,赶紧奔了上去夺了掸子来,为他抚背道:“爸爸消气,身子要紧。”一边向两个弟弟使眼色,叫少说两句。
崇义看不过去,便理直气壮说道:“鸟儿是路边捉的,黎叔给捉的,也是黎叔给绑了的!”
李老爷这才想起来,三个儿子放学时,黎叔也跟着一道进来的,当时他还纳闷,并没分派黎叔去做什么,怎么他倒自作主张出门了。他不知道太太吩咐黎叔他们的事。
李老爷问:“怎么黎叔和你们在一块儿?”
崇义道:“黎叔是背客呀!”
“谁叫他去做这事的!!这么一段路,除了你们哪个孩子要人背的,有吗?你们搞什么东西!家里没男人了吗?黎叔这么大年纪了,谁叫他去做这事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霜儿刚刚跑了进院子里来,找不见老爷,只对丫鬟几个说了太太晕倒的事,院子里一时乱作一团,李老爷从房间里听到外边咋咋呼呼,接着黎叔捶门道:老爷——老爷——太太晕倒了!
李老爷夺门而出,刚刚跑出院门,远远看见苏太太并几个下人将李太太扶了回来,已至花园门首。他走过去接,急得身上直冒汗。此时李家的下人们也跑了出来,七手八脚将太太扶到上房里休息下,请了万太爷来瞧。
房里几个孩子也都出来看,见母亲由一位太太扶着来了,这位太太娘家姓周,结婚后随了夫家姓,为苏太太。她生得长脸窄额头,细长的眼睛,淡眉与尖尖的鼻头,鼻翼两旁生了几点麻子,不笑时显得蛮凶恶,笑时额纹鼻纹又蹙成一团,说美不美,说丑不丑,只是看起来年纪大了些。崇文很懂礼仪,向苏太太问了好,他两个弟弟只是一个劲儿盯着苏太太看,一个眼泪鼻涕还留在脸上。苏太太见了直笑。
苏太太的丈夫是一位西医,在赣县西式医院上班,除去坐诊外还接一些私活。苏太太的哥哥,在西华山倒卖钨矿,是个小小的私人老板,但正好赶上时候,靠开民窿挖矿狠狠发了一笔。她自己也是顶厉害的一个女人,手边原有些钱,先是雇人做挑脚贩布匹、香料、纸张到一些临近的小镇上,换了米、鸡和油回来卖,再积攒了些钱,开起一家小小金店,渐渐扩大门面,加上她爱结交富人,因此很发财,她的丈夫在赣县买了洋房,她在南安府也有一套洋房,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可以称得上为一个能干的女人,然而她的能干似乎并不能讨得他丈夫的喜欢。
这边,李老爷叫丫鬟看茶,请苏太太到上房去坐一坐。苏太太只推辞说家中有事,不便久留,李老爷虽口头挽留,心里面只想快快去看望自己的太太,见她推辞也是正中下怀。两个人周旋了几句,苏太太便告辞而去。
李太太早醒了过来,才躺下,便叫了水仙来,问她:“老爷动手了没有?”
水仙说:“我们在外面听着,似乎只赏了谁嘴巴,摔了几个杯碗,吼了几声。”
李太太长吁一口气,接着又问:“赏了谁的巴掌?”
“许是三少爷。”
李太太让她去找了崇义崇孝来,心里一面庆幸一面又心疼。
万太爷来瞧过,开了两副补药并一副安胎药,同李老爷道了喜,说太太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的。
李老爷大喜,吩咐随从送他出了门,便走到上房来。
霜儿立在床边伺候,见老爷进来了,红光满面,喜上眉梢,便识趣地退了出去,照看茶房煎药去了。李老爷一径坐到床边,喜滋滋地看着他太太,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李太太坐了起来,先说了:“这一回真是奇怪,要不是出了这回事,恐怕还不知道呢。”
李老爷简直合不拢嘴,方才的不愉快完全被抛在了脑后,他一心想要个丫头,便道:“这回该应了我那个梦,是只凤凰了吧——古代有应梦贤臣,我这个就是应梦凤女!”
李太太笑眯眯,盯着他道:“你知道?”一面又掀开被子来摸自己的肚子,半开玩笑道:“是那一只凤凰变的么?”
李老爷喜不自禁,忙得叮嘱她不许操心受累,不要再回沁心阁住,安心在这上房内养胎。李太太一时间依了他,只说东西先不要搬动,等明年坐完月子还要回去的。
不多时,霜儿捧了药汤来服侍太太喝下,李老爷问她说:“茶房下现有几个婆子?”
霜儿道:“有一个煮菜的陈妈,一个帮厨的翦婆,原本还有一个专管采购的,前段时间推说家里面有事辞了。现黎叔帮着买菜。”
“那么,先叫翦婆做着孕食,她会做不会?”
霜儿于是去请了翦婆来,老爷问她话,她都一一答下,于是用了她,每月额外给两斗白面。
翦婆走后,饭菜已热了两遍,老爷太太上桌,才总算开了晚饭。饭桌上,崇孝崇义两个一声不吭,也不敢抬眼——小孩子都还不知道家里面的喜事。晚饭后,崇文领着两个弟弟来看母亲,见老爷在房内,崇孝崇义不愿进门,崇义甚至有点儿怨恨父亲,踌躇了半日,一个人跑开了。李太太命霜儿将两个孩子接进门来,再去寻崇义,这边嗔怪老爷道:“你看你,下手没轻没重的,他都怕见你!”
“你不知道他犯的什么事!”
“不过是垂涎人家的咸菜罢了,小孩子懂什么呢?”
“垂涎人家的咸菜!你说得轻巧。”他一面拉过崇义到他母亲面前来,让他自己说。
崇孝于是将刚刚说过的自家厨子做不出来的话,如此这般又向母亲说了一遍,只忽略往人家脖子里倒菜汤的话。
李太太说:“这有什么要紧,明天我让黎叔找他父母买一坛子咸菜来,吃腻你两个。”
李老爷见她忽略了重点,忙道:“马蛋那个大伯,是五里山那爿的保长,手底下全是些砂子老板,论钱论权都硬得很,不然学校老师也不会急急撩撩得来告状——话说回来,他就是个平民百姓,也不能包庇你儿子欺负人,叫人家议论起来,怪家长没教好,孩子没教养,我可受不起这种闲话。”
“你想得过于严重了,不过是孩子嘴馋。”
李老爷有点生气,他说:“你敢说崇文不是个孩子吗?怎么同是孩子,就从没有人在我面前告过崇文什么状呢?大家都说他的好!我李家的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吗?做人做事,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李太太依然好言相劝:“你说问心无愧,他才十几岁?怎么懂问心无愧呢?你操之过急了。”
可是崇孝插嘴说:“妈妈,我懂。”
李太太望着他,他又说:“我和哥哥欺负马蛋,的确我们做得不对。哥哥刚刚没能听到父亲这番话,我都替他可惜。待会我会转教给他。”
李老爷顿时气消,走过去摸了摸崇孝的脑袋。
这下整个一件事算是结束得很美满,过了两天,李太太提着东西专门向马蛋家登门道歉去了,回来时真带着一大坛子腌菜。李家因为要新添一位小姐或公子——当然大家都希望是一位小姐,上上下下都是欢喜的空气。李老爷发现黎叔每天送学的事,开始感到气愤,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体恤他年老,每月多拨五块钱与他,一些好差事也专与他做。李太太发现一个送学的不够,便又差了一个年轻的唤作银珠的下人接送,崇文的身体也渐渐圆满起来。
李太太平日里没有别的消遣,只一样,爱与苏太太一处打牌。苏太太社交广泛,她住的一条道上,清一色别墅洋房,均是阔人的府邸。她认识许多砂子老板的太太,没事也叫来一处吃茶逛街。由于李太太性格随和,特别聊得来些,与她又格外亲热,常常差人送些小礼物来,或是到手些洋布料,洋糕点,或是得了上好的西洋参煲的王八汤,也赶着趁热给她送一钵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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